钱已经如数交给了陈铭宇,接下来她们只能等消息了。这一次等待对她们来说是多么的漫长啊。在等待的这些天,刘玉真感觉像是一个世纪,每一天她都心不在焉,一不小心,缝纫针刺穿了她的拇指指甲盖儿,锥心般的刺痛让她无法呼吸。老板娘赶紧开车将她送到医院,王美珠把这事告诉了岁华。岁华和岁年都很担心妈妈。他们连夜打电话给许佩珍,他们希望她能跟门卫叔叔说一声,让他们出去一趟。
“可是,那么晚了,你们俩出去,我怎么放心呢。”许佩珍担心地说。
“许老师,没事的。我们两个大男生,怕什么!再说了,我们只想出去看看妈妈。”岁年哀求道。
“不行,老师不放心你们。”许佩珍坚决不同意。
何文峰刚好从书房里加班出来,“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谁还来电话?”
“岁华他们。”许佩珍皱着眉说。
“有什么急事吗?”
“应该是家里出了点儿事,兄弟俩担心,想回去。”
“这怎么行,那么晚了,出了事怎么办!”何文峰严肃地说。“你看咱要不要开车送他们回去一趟。”
“这样行吗?怕影响你休息。”看到丈夫这么关心自己的学生,许佩珍感动得抱住丈夫,在他脸颊轻轻吻了吻。丈夫也溺爱地轻抚她的秀发。
“好啦,赶紧的,要不两个孩子要着急了。”
他们随手抓起一套外出服一穿就出门去了。
“哥,许老师不给出去就算了,我们不走大门!”岁年不满地对岁华说。
“不走大门?那走侧门?你有钥匙?”岁华疑惑地看向弟弟。
“怎么可能啊。哥!”岁年眼珠儿咕噜噜一转,头指向围墙。
岁华明了他的意思,问:“那么高,爬得上吗?还有铁丝网呢!”
“哥,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你不会找突破口吗!解数学题你那么擅长找突破口,怎么这种事就不会找突破口呢!”岁年有点儿调侃哥哥。“看来,这种事还得靠我。跟我来吧!”岁年露出得意的笑容。
“走!”岁华毫不犹豫地跟着弟弟走。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好学生,他是不会轻易违反校规的。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爬围墙出校园,也是最后一次。他跟随弟弟走时,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突破口?你是不是经常偷溜出去!?我告诉你,那绝对不行!咱们不能让妈和许老师失望!”
兄弟俩用竹竿在围墙的一个衔接处用力一掀,铁丝网就轻而易举的被掀开了。“这怎么这么容易掀开?这么假!”岁华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什么呀!假什么?这是被人动过手脚的。你试试别的地方,看看还假不假!”岁年自以为很懂地告诉哥哥。还没等岁华反应过来,岁年几下子就爬上了围墙。“哥,你行吗?”岁年问。
“你小子,熟练啊!你绝对不老实,今天特殊,我不追究。日后绝对收拾你。”岁华有点儿担心弟弟违反校规被开除。
“你还是先搞定你自己吧!上得来不?”看到岁华像只老瘦猴似的,艰难地往上爬,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哥,快,伸手,我拉你上来!”岁年一边拉哥哥,一边说:“怎么样?学习你比我厉害,体力上你可要输我一筹哦!”他有点儿洋洋自得。
还没等岁华完全爬上围墙,巡逻校园的警卫已经被岁年的笑声吸引过来了。在手电筒的照耀下,警卫看到岁华像个大丝瓜一样扒拉在围墙上,上不去又下不来。警卫员没有大声呵斥,只是小跑过来,合力将岁华托下来。看来这种事他们是处理过的,有经验。他们还拿来人字梯,叫岁年慢慢下来。
直到地面,年龄稍大一点的警卫呵斥:“孩子,咱吃啥不能走正门,非要爬这儿那么危险。摔伤了要养伤,不影响学习吗!想过爹妈吗!”
“想!大叔,我们就是想妈才爬这围墙出去的,我们没偷出去吃。你瞧我们俩,如果是偷吃的货还会长这竹竿身形?!”岁年不服地说。他们本来就很少得享过美食,他讨厌别人说他们的痛处。什么的美味佳肴,通通都见鬼似的离他们哥俩远远的。
“那你俩出去干啥?”警卫大叔追问他。
“我家里出事儿了!我妈受伤了!我妈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不回去,她怎么办!”岁年说得似乎理直气壮。见他有点儿无礼,岁华轻轻地拉下他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了。
“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这样!咱有大门。”警卫大叔语气缓和了些。而他们的这一问一答,何文峰夫妇都听在耳里。
正当岁年想要继续争辩,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胡岁年,你还不承认错误?”许佩珍赶紧小跑过去,“张叔,不好意思啊。孩子们不懂事,回去我会严厉批评他们,这事谢谢您,也请您把他俩交给我处理吧,你看都这么晚了,也不要打扰校领导了。您看,行吗?”
老张也看得出点儿什么,索性直接交由他们班主任处理了。“小伙子,下不为例啊,要好好听许老师的话。这么晚了,许老师还过来处理你们的事。怎么对得起老师。”
岁年刚想张嘴说点什么,岁华便低声吼道:“岁年!别说了!”
岁年听罢,把刚想说的话又咽进肚子里。等到校警卫队都走了,何文峰道:“什么都别说,先上车。”
看到两小子还愣着,许佩珍一手牵一个说:“走啊!还愣着干啥?等上车了再说。”
一路上,没有呵斥,只有安慰和耐心地引导。兄弟俩都默默听着,他们知道这是关爱他们的何叔叔和许老师。
一路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漆黑的夜空里只是稀稀疏疏的冒出几颗星星来。公路沿途的一栋栋楼房,白色的灯光透破窗而出,在黑暗笼罩的大地上,它们看起来虽微弱暗淡,但坚定而不屈。透过车窗,每一栋开着白炽灯的楼房飞速向后闪过,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孔明灯在快速飘过,而栽在房子门前的一排排黑色的树,坐在车里抬头看,它们就像提着巨大孔明灯的孩子。
车里的四个人,谁也不提胡家的事,他们提到的都是学校的事。特别是许佩珍,她总是第一个找轻松的话题和孩子们聊,天南地北的,让大家都有话说,谁都插得上几句。可是,这一路,岁华的心是沉重的。他知道自己的家境,他了解自己的家庭。他知道妈妈很爱他们,可他想不通爸爸为何对他们如此冷漠,好像他们不是他的孩子一样。一直以来,这个埋藏在他心底的问题,他好几次想问妈妈,爸爸为什么不爱他们。但他又忍住了,他既想知晓答案又害怕知晓答案。
终于回到了那间他们既渴望又不想踏进的家里。在他看来,家本该是温暖的,却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自小以来,只要爸爸一喝酒回来,就肆无忌惮地打他们母子,跟打贼似的,毫不手下留情。妈妈的身上经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他很是好奇,她为什么从不反抗。不过,只要父亲打他们兄弟俩,妈妈就像个疯女人一样和他厮打起来。她知道她打不过他,但她还是要打,因为那是她的孩子,别人怎么欺负她都可以,就是不能欺负她的孩子。当然,她为孩子而反抗的行为更加触怒了胡东贵。
“妈,你的手怎么样了?”岁华打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母亲身边,修长的手搭母亲肩上,眼睛盯着母亲那只被摆绷带包扎得雪白的手,鼻子一阵酸楚,眼眶不由得湿润起来。母亲的不容易,自他存储记忆以来,她的每一点一滴辛酸,都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小时候,他无法跟父亲抵抗,只能任由父亲对母亲拳打脚踢。长大了以后,只要他在家,如果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欺负母亲,他会毫不迟疑地与父亲对抗起来,虽然他没有一次能制服父亲,但他还是会一次次地站出来制止父亲。
“我没事,你们怎么回来了?”他们的突然出现,刘玉真吓了一跳。她看了岁华,又看看岁年,她的目光在他俩脸上移来移去。
“这不是——听说你受伤了吗!我们着急了就回来了。”岁年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我受伤,你们怎么知道?”玉真疑惑地问。
“听伯妈说的。”岁华有点儿害怕母亲责备,看了一眼母亲,不由得也低下了头。
“瞧你伯妈,告诉你们干嘛,让你们担心。其实,妈没事儿,去医院弄弄就好了。”玉真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她没有怪他们,她知道他们孝顺。“对了,你们是怎么回来的?那么晚了,老师会担心的。”
“送我们回来的就是许老师和何叔叔。”
“什么?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能这样麻烦老师呢!”玉真看着两个儿子,反而有些生气起来。“那,许老师他们呢?怎么没见他们。”
“早回去了,我们家这样,我也不希望他们上来。”岁年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岁年!”岁华赶紧制止岁年,他不想母亲难过。
岁年头更低了,耷拉着脑袋,好像一朵凋谢的昙花。
就这样,他们三儿,一个坐着,两个站着,大概持续了一会儿,岁华还是鼓起勇气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事。
“妈,你怎么去借那么多钱呢?你不知道那种是压榨人的把戏吗!干嘛不走正规途径,借银行的不行吗?”岁年有些激动,他一屁股坐到母亲身边,差点就坐到母亲搭在椅子上的受伤的手。还好母亲谨慎,赶紧把手抽了回去。
“岁年!”岁华对岁年的语气和鲁莽有些生气了,“你看看你,差点儿——”
“对不起!妈。”岁年知道自己错了,他张开双臂,把母亲的肩膀环在怀里。他突然发现,虽然自己有点儿瘦,却能轻松将母亲揽在怀里,她单薄的身子,像一只瘦弱的麻雀。
“妈,你知道借那种钱大多是骗人的吗?!其实那就是一个陷阱!”岁年忍不住嘟囔道。
“我知道,我知道它是陷阱。”玉真盯着岁华的眼睛发呆,嘴里不住的念叨着:“我知道是陷阱。我知道是陷阱。”
“你知道!那你还去借!我们为他背着那么多的债,值得吗!?他是怎么对我们的!”岁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怨气,对着母亲咆哮起来。突然,刘玉真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站起身,一个响亮的巴掌火辣辣地拍在岁年的左脸上,岁年头一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一巴掌让他措手不及,但也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不能忘恩负义。
刘玉真的这一巴掌让在场的三个人都震惊了。她感觉她的手也火辣辣的疼。她这一巴掌不但打醒了孩子,也打醒了自己。这个时候了,她觉得她自己该把事实告诉孩子们了,她不能再隐瞒了。
“其实,你们的亲生父亲早就去世了。他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他是为了救人而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那时候,他不过也就20岁而已,他——就那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刘玉真忍不住哽咽起来。“他离开这个世界时,还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她双手交叉,紧紧地握在一起。头微微上扬,似乎只要仰起头就可以把眼泪逼回去,可是一拥而出的眼泪根本不听从她指挥,它们像开闸泄洪一样毫无顾忌地往外涌。“你们不知道,在外婆家那个小地方,只要有人放个屁,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到最后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成为笑料的不仅仅是那一个人,还连带她的家人一起。按你们外公的脾气,妈妈那时候未婚先孕一定会被逼悄无声息地将你们打掉,然后夹着尾巴做人。”刘玉真突然停下来,看看岁华,又看看岁年,她伸出手,一手紧握着岁华的手,一手紧握着岁年的手,泪水再次婆娑起来。
“哦,妈,我说句话,您可不要不开心。那爸岂不就成了背锅侠!?”岁年大嘴一张,啥也没想,就自顾自地说了出来。
“岁年!你,别胡说八道!”岁华担心母亲因过于内疚而难过。
“是的,我——利用了你爸,利用了他的对我的爱。如果不是他,妈妈也就不会拥有你们俩了。是你爸,是胡家让妈妈名正言顺的把你们俩生下来。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你爸抛弃胡家,知道吗。”她轻轻地擦拭了眼角的泪水,“你们可知道,伯娘那个不在了的孩子,医生说过,胡家的基因有些问题,就是养不活孩子。如今,你们的这位新伯娘都那么久了也没个孩子,可想而知,胡家的血脉要延续恐怕是很难了。”
听到这,兄弟俩都低下了头,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岁华对母亲说:“妈,您借钱吧,先把爸救回来,还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日后我来还。”
刘玉真抬头看向岁华,嘴角微微上扬,激动的泪水划过脸颊,“好孩子,你爸不是没孩子,你们就是你爸的孩子!胡家不是断了血脉,你们就是胡家的血脉!”
“妈!哥!别忘了,还有我呢!”岁年也义正辞严地要加入到其中来。
“嗯,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刘玉真看着兄弟俩,仿佛看到了希望。
“就算钱借到了,我们也要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啊!怎么去搭救爸。”岁年问母亲。
“这个你们放心,钱都交给你们美珠伯娘了,她认识的人多,门路也多。而且她找的那个人正好也是你们爸爸的朋友,他叫陈铭宇。”
“钱也是从他那儿借来,又交到他手里,这安全吗?”岁年就是个机灵人,什么都想得到,但也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
听儿子那么一说,刘玉真倒是有些顾虑起来,她觉得儿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她倒真没仔细考虑过,一想到能找到人救胡东贵,她高兴还来不及,也就没想可靠不可靠那回事了,想着只要能把人救回来,管他是谁,她都不在意了。“我们现在就是等消息,陈铭宇说,他正跟那边的人联络,尽量早点把你们的爸爸救回来。”
今晚,母子三人一整晚都没睡着,很多事都在他们的脑海里游荡,不断地触动着他们的心弦。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刘玉真要求孩子们回学校上课,她有什么消息会告诉他们,叫他们不要担心,他们只管把学业搞好,不管什么事,有她在。就在孩子们准备出发前往学校时,刘玉真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王美珠打给她的。她叫她马上看看有没有收到什么信息,因为陈铭宇说了,现在联系不上控制胡东贵的人,他无法进行下一步。
刘玉真赶紧打开曾联系过她的那个QQ号,果然来了新的信息。岁华和岁年赶紧将书包放下,快速接过母亲手中的手机,他们看到了信息的所有内容。当兄弟俩看到他们的爸爸被虐待的视频时,心中的怒火瞬间从他们的心底里串烧到了他们脸上,他们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妈!让我们两个跟陈铭宇去救爸爸!我们长大了!”
“不行!这是开玩笑的事吗。那可是外国,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而且有多危险,我们无法预料到。”刘玉真一听到儿子这么一说,情绪激动起来。
“妈,那是我们的爸爸啊。危险就不去了吗!你说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抛弃爸爸。”岁年也激动起来。
“不,你们俩不能去。要去也是我去,你们俩绝对不能去!”
“我们还是等等,看看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这毕竟是外面,我们都没出去过,也不了解状况,如果是在国内就好办了,至少还有警察可以求助。”岁华对母亲和弟弟说。
“岁化说得对,我们先等等那边的消息。你们俩不用担心。”玉真千叮咛万嘱咐,怕家里的事影响孩子们的学习。
“知道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知道吗?不怕,家里还有我们呢,我们长大了。”岁华提着书包,一步一回头,心里始终放不下母亲。
看着孩子们都挤上了公交车,刘玉真感觉鼻子一阵酸楚,她又后悔自己私自将孩子带来这个世界受这份苦。
这是一辆行驶在上早班高峰期的公交车,它像一头吃苦耐劳的老牛一样,将车上每一个人送到目的地。每一次它的一刹车一停,一起步一走,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都要打断一下人们思绪,或者惊扰一下车上一边赶着上班一边打盹儿的年轻人。车上此时很少有老人,他们都知道,现在是年轻人赶着上班的时间,只要不是急事,他们可以错开这个高峰期。想必老人们也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所以他们怜爱现在的年轻人。
在返校的途中,岁华和岁年坐在公交车的椅子上表情凝重,车窗外的风景在他们的瞳孔里快速地变换着。虽一言不发,但彼此心中都被同一件事困扰着。岁华忧虑着:这些来之不易的钱交给那个陈铭宇,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万一他跑路了,爸没能救出来,这钱岂不是打水漂。再说了,如果幸运,爸能救出来,那又怎么还这些债务,靠爸吗?那是不可能!只靠妈妈那一个月几千元的工资,要供养一家人,还要供他们兄弟俩读书,这点工资又怎么还的上呢。
岁年也在思索着,但他没有岁华想得那么多,他只想着他们的爸爸,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他突然重新给了他定义,原来是他是他们的爸爸,但他恨他;现在是他不是他们的爸爸,但他敬重他。
正当他们都各自陷入沉思时,原本安静的气氛被一个女人的惊叫声打破了。
“啊——司机,快!快!快回头,我的大手提包被我的邻座拿走了。我就打个盹儿,她就拿走了。一个女孩!年轻的女孩!学生模样的。”女人因为着急而语无伦次。她在司机身旁直跺脚,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女人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可是她看起来比刘玉真显得年轻多了,从她的穿着可以看出她的生活很滋润。她虽然把自己保养得很好,但淡淡的胭脂水粉下还是不能将岁月的痕迹完全遮住。抗衰老是人的自由,但岁月的脚步却从未因为人类的阻挡而停止过。爱美的女人们会用现代的高科技将脸上的褶皱拉平,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年轻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