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沉默良久，我听到周斯年哽咽着开口。
“既然你知道新帝是我，为什么还进宫？就为了报复长公主吗？”
我摇摇头，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我没那么大的能耐，不会未卜先知。我是昨日听了星竹说的，才联想到昔日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你和长公主的关系。”
周斯年看着我，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你为什么进宫？”
我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为了杀你。”
周斯年眼底泛起挣扎和痛苦，他像是被点穴一般僵在了原地，他艰难的喘着粗气，质问道：
“你做了什么？”
我从枕头边拿出了一个匕首，轻声道：“那份桂花糕，我下了药。陛下放心，您不会感觉到痛苦的。”
周斯年努力开口，“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杀了我夫君！”
我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不出意外的再次看到了迷茫的神情。
看啊，高高在上的人哪里会在意脚下的尘土。
“我夫君是个读书人，朝局昏暗，他不愿意入世，就做了一个教书先生。结果那天，守门的将领把他捉去守城门，我放心不下，打算拉他偷跑回来。”
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想笑，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看着周斯年，他翕动嘴唇，已经说不出话来。
“然后，我看到陛下您破门而入，真是英姿勃发，俊朗非凡。我看到陛下您长枪一挥，刺中了我夫君的胸口。”
那化不开的血色再度弥漫在我的眼前，我不论怎样都阻止不了不断涌出的血，鲜红的，滚烫的，从我挚爱的夫君胸口流淌出来。
他甚至都没办法再开口说些什么，就闭上了眼睛。
我绝望的叫喊，我喊破了嗓子，哭到嗓子眼里弥漫着铁锈的腥甜味。
我的夫君死了，死在了这个昏暗的君主被推翻的那天。
明明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他却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看着周斯年，他已经不再挣扎，似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说出了那句话。
“别杀我......等我安定了朝局......再来取我性命。”
我双手握着匕首，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对不起，你是个好皇帝，可我的夫君死了，你得给他偿命，我明白那些大道理，但是死的是我的亲人和挚爱，谁来还我的娘亲和姐姐，谁来还我夫君？！。”
我拿着匕首狠狠地刺下去，下一刻就听到了穿破皮肉的声音，紧跟着左肩一阵剧痛传来，我看到了射中我左肩膀的弓箭。
抬起头，我看到了窗户外面站着的举着弓箭的宫女。
看着她，我笑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认识她。
我的闺中密友，那个我以为早就死在了深宫之中的赵五娘。
她还活着，还投靠了周斯年。
真好啊。她还活着。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有泪水糊了满脸。
我知道自己杀不了周斯年了。
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在想：夫君，我真的好没用，连替你报仇都做不到。
九
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床幔，还是养元殿，还是那张熟悉的床。
隔着纱幔，我甚至还看到了伺候我的宫女，还有舟白。
“姑娘，您醒了？！”
宫女把我扶了起来，然后拉开纱幔。舟白叹了口气，走到我床边坐了下来。
“何娘子，您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别做这些事情了，不为别人，为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啊。”
我愣住了，却明白了舟白的意思。
我捂着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这里面居然有一个小生命。
是我的孩子，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
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潮水奔涌而出。
舟白把两块令牌放到了我的枕边，温声道：
“这是陛下给姑娘的，除了两千两的银票之外，还有一块离宫的令牌，一块入宫的令牌。陛下说，待到海晏河清，姑娘随时都可以来替夫寻仇，陛下静候。”
我低着头没说话，舟白还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很快，这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哭了许久，最终拿起了两个令牌，又放下了一个。
十天之后，我的伤好了大半，收拾好了东西离开了这深深的宫墙。
养元殿的桌子上，我留下了回宫的令牌和一罐桂花蜜。
底下还有一张字条，碑体依旧。
【望陛下言而有信。】
送我离宫的人，是赵五娘，她毁了半张脸，却还能看出是昔日的模样。
我没说话，她却先开了口。
“我被选进宫的时候，被先帝宠幸一夜之后就被丢到了一边，是先皇后收下了我，让我在冷宫和她偏安一隅。”
难怪，她会成为周斯年的人。
“三娘，抱歉。我不能看着你杀了陛下，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明君，如果他死了，这个国家就完了！”
她情绪激动，我却十分平静，已经走到了宫门口，该说的话说完了，就该散了。
“他们一家对你有恩，你知恩图报。周斯年直接间接害死我一家三口，我做不到不恨他。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立场不同，有的话不必多说。
我拿着出宫的令牌，离开了这危险的深宫内苑。
至于有没有人看着我，偷偷地跟在我身后送我出宫。
我不想回头看。
十
长公主行刑的那一日，我去看了。
我挤在人堆里，听着周围源源不断的唾骂声，又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跪的笔直的脊梁。
她于江山社稷功德无量，本来可以功成身退。
只是这条路被我堵死了。
我不觉得她无辜她可怜，她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是我就是那个被牺牲的小节，不论因为什么，死在她手上的无辜人也搭上了一条命。
温热的血流了满地，熏的我恶心。
最近孕吐实在是太严重了。
回到我之前的家，吃了好几颗酸梅子才压了下来。我一边吃，就又想起来刚才围观的人说，陛下选了好几个秀女入宫。
我在心里盘算着，他该什么时候命丧黄泉。
十一
我的儿子长大了，和他父亲长得很像，连读书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少年，朝廷开了恩科，他也想要去参加。
我绣花的针没再落下去，我听到我问他
“为什么？”
他似乎很奇怪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大丈夫当忠君爱国，娘亲，难道不是吗？”
我呆愣了许久，才点头。
“是，你说的很对。”
那一夜，我坐在窗户边，又看了一夜的月亮。
这是我第三次彻夜未眠看月亮，第一次是我嫁人的那个晚上，我被他拉到房顶上看月亮，看了整整一夜。
第二次是在宫墙里面，我心情复杂，看了一夜的月亮。
第二天他醒来，我对他说：
“去做吧，娘亲相信你会做得很好。爱民如子，不可枉杀无辜，你必须要做到。”
儿子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娘亲，孩儿铭记于心。”
十二
在我儿子在朝为官的第五年，皇上传位于太子，举朝哗然。
令所有人更想不到的是，第二日太上皇周斯年死在了养元殿，怀里抱着一罐剩了个底的桂花蜜。
皇帝勤政爱民，悯怀天下。
谥号，仁。
举国缟素，我一身红衣，做了满满一桌子的甜糕。
上了香，烧了纸，摆满了一桌子的碗筷，一个人夹上一块甜糕。
爹爹，娘亲，大姐，还有我的夫君。
我靠着恨意熬到了今天，当仇恨烟消云散，我的执念也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躺到了床上。
等待我早该结束的人生在这一刻走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