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凇漂流景点离民宿不远,程乐他们很早就出发了。
那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零下二三十度,河流却不结冰,滔滔奔腾的河水氤氲出水汽,在两岸树上凝结成洁白的雾凇,玉树琼枝,跟电影冰雪奇缘里的冰雪世界似地。
他们乘着皮划艇顺流而下,时而风平浪静缓缓行进,时而激流澎湃乘风破浪,清晨的空气清新冷冽,河中雾气蒸腾,两岸的树枝上挂满了琉璃似地雾凇,如梦如幻。
导游嘴很甜,说他们人品好,看雾凇需要机缘,很多游客过来都扑了个空。
大家听了更加愉悦,尤其是齐天朗,简直赞不绝口,不停地说不虚此行,说这趟总算没白来,程乐横了他一眼他才收住——竟差点在程平跟前说漏嘴。
程平没功夫关注他们小情侣的眉来眼去,她眉头轻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昨天下午她意外收到蔓蔓打来的电话,说是借同学手机打过来的。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么张扬骄横,而是匆忙又怯怯的,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又问她是不是要和爸爸离婚了。
程平的心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痛得缩成了一团,她宁愿她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孩子。
“你爸爸告诉你的?”
她问。
走之前她给蔓蔓留了纸条,说自己需要到外地出差一段时间。离婚是大事,她打算调整好状态再和她郑重其事地谈。
“我听到他们聊天了。他们不让我打给你。”
魏蔓蔓小声说,眼前浮现出爸爸严厉阴沉的脸,她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十三四岁的孩子非常敏感,程平走了没多久魏蔓蔓就意识到家里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昨晚大人们在客厅谈事,以为她在房间写作业,激动时声音不免大了一点,被惴惴不安的她贴着门听了个正着。
在她一贯印象中,她的家幸福美满,妈妈温柔,爸爸儒雅,爷爷奶奶慈爱和蔼,这次却惊恐地发现了另一面。
先是奶奶抱怨爸爸不听话,说:“你当年也是猪油蒙了心,非要娶个小门小户的,这种人家能养出什么好姑娘?眼界窄又小家子气,多大点事啊,就要死要活的,都是你平时惯的,不然她敢这么蹬鼻子上脸?”
爸爸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行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程平多大本事我心里有数,晾她两天自然灰溜溜地回来,她都这把年纪了,离了我还能找个啥样的?
母子俩一起笑,非常轻慢的笑。
蔓蔓很震惊,平时她妈妈极孝顺,奶奶待她也客客气气的,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可私底下奶奶竟这么看不上妈妈?还有爸爸,语气里居高临下和轻蔑她一个小孩子听着就刺耳,妈妈不是他的爱人和妻子吗?他怎么这样说她?
蔓蔓心里乱糟糟的,差点流出眼泪,但还强撑着安慰自己,幸好她还有个明事理的爷爷,他一定会批评他们,催他们把妈妈接回来的。
爷爷果然说话了,开口先责怪爸爸不应该缺席姥爷的葬礼,下一句话锋一转,说这个时候装也要装一下,越穷的地方人越死要面子了,蔓蔓妈妈肯定被娘家人挑唆了,有啥办法呢?谁让他们轧上这种乡巴佬亲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爸爸默不作声,显然这种话他听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接下来爷爷说的话把蔓蔓幼小的心灵炸得四分五裂,他们聊这个事时措辞很隐晦,但她还是听懂了。原来爸爸以前和一个年轻同事好过,爷爷问他两人还有没有联系,让他做两手准备,实在不行就往前再走一步,对方年轻又是博士,说不定还能给魏家生个大胖孙子。
蔓蔓捂住嘴靠在门上泪流满面,怪不得妈妈要出走,原来一家子谁都不拿她当回事。别的先不说,她现在音讯全无生死不知,他们不仅不管,还迫不及待地开始商量给她娶后妈的事了。
家里严令禁止她给程平打电话,但母女连心,她没忍住,借了同学的手机打给了她。
程平不知道中间发生的这些事,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骤然的懂事和乖巧,心如刀绞,又愧疚自责,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漂流结束,程乐三人下船登岸,在岸上有一大片挂了雾凇的树林里穿行,感觉宛若仙境。
齐天朗兴致高昂,拿起手机咔嚓嚓照个没完,又拉着导游问来问去,程平和程乐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
程乐已经发现了程平的不对,趁着这个机会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程平本不打算说的,支吾了两句,但眉眼间的痛苦藏都藏不住。
程乐起了疑心,急切地再三追问,程平没忍住,终于和盘托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魏宁磊出轨的事都说了。
她实在隐忍得太久太苦,太需要一个树洞了,再憋下去她的心脏会爆炸的。
程乐越听脸色越难看,又有些茫然,说:“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好。”
程平苦笑了一下,岂止她,亲戚、朋友、同事、身边的人谁不羡慕她?都说她命好,学业顺利,工作体面,婆家有钱有家底,连老公也风度翩翩知识渊博。
说的人多了,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不知不觉被架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公婆对她原生家庭的不满她都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讲她确实高攀了,先就虚了一截,加上对魏宁磊不离不弃的感激,自打进魏家的门起她就放低身段,存了讨好之意,一直兢兢业业地经营生活,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到最后连底线都没了。
“离吧大姐,我支持你,你值得更好的,更好的男人,更好的爱情。”
程乐力挺她。
“爱情?你可能忘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了,后半辈子也就这样了。”
程平凉凉一笑,语气寂寥。
她和魏宁磊不是没爱过,最后也不过是这样的下场,更何况半路夫妻?她从没想过找新的情感寄托,她只想胸口没那么憋闷,出气顺畅点。
“其它的都没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觉得对不住蔓蔓。我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却没能给她一个美满的家。”
程平叹气,这是她最郁结痛苦的点。
“不离婚你就能给她一个美满的家吗?”
程乐一针见血,一句话瞬间让她哑口无言。
是啊,即便她勉强留下,强颜欢笑,又能把这个美满的假象演到什么时候?蔓蔓一天大过一天,敏感细腻,早晚瞒不住,也许她还没长大自己先抑郁而终了。
程乐看她似有领悟之色,放缓语气:“大姐,其实咱们每个人出生都自带剧本,蔓蔓也一样。她过什么样的人生绝不是你造成的,你没那个能耐。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不是乡村妇女,千万别搞为了孩子牺牲自己那一套,到最后除了感动自己p用都没有!母女连心,哪个孩子会喜欢一个隐忍痛苦的母亲?她们需要的是强大智慧的母亲。”
这样新鲜的说辞倒是第一次听,程平不由地听怔住了。
程乐本还打算往下说,齐天朗回头来找她们了,他和导游走远了好大一截才发现她们落下了。
刚才的话题立刻嘎然而止。
剩下的游程程乐的话变得很少,她的心绪一直激荡难平。
程平大她十多岁,虽是姐姐,在她心中也和长辈差不多。她性子温柔敦厚,人前永远浅笑嫣然,体面得当,让人如春风拂面,以至于她从没疑惑过,为什么她这个大姐怎么从来没有烦恼?
在她心里,在亲戚朋友眼中,她理所应当就该过得这么幸福。
今天她才知道她心里藏了这么多苦和煎熬,又爱面子谁都不能说,一味地隐忍,是怎么忍到现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