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朗艰难地爬上拖拉机的车斗,人还没坐稳,很久没说话的程乐突然来了句:“你有点心理准备。”
气得他差点弹起来。
他还要做什么心理准备?先从上海飞长春,然后坐大巴到辽源市,又从辽源乘中巴来这个破不拉叽的松岗镇,周转颠簸,饥寒交迫,竟还没完?
在寒风中瑟瑟等了半个小时后来辆蚂蚱子(比常见的拖拉机小好几个型号),说接他们回村。
说好的高大上长白山深度之旅呢?
程乐不理他,眼观鼻鼻观心,在破旧的车斗里坐得端端正正,像坐在巴黎高级餐厅里一样。
她也是到辽源才知道要回村,电话那边的二姐程安忙得跟王熙凤似地,和她说个话的功夫就接连好几个人叫她,只匆匆交待到了镇上打电话,她安排人去接,其它见面再说。
东北的十一月份,下午五点刚过天就黑了,等半天等来了个蚂蚱子,开车的是个黑脸汉子,四十多岁的模样,一见面就对着她叫姑奶奶,别说齐天朗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以前就听说她们家在程家村辈分大,没想到这么大。
蚂蚱子突突突在路上走,前两天刚下了雪,路上还有冰碴子,能听到咔嚓咔嚓的轻微碾压声,一阵阵寒风吹到脸上,冷得刺骨。
齐天朗忍不住裹紧了司机刚丢给他的军大衣,自动忽略了上面的烟味和头油味,保命比风度重要得多。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他忍不住又看了眼程乐,问:“你真的不用?”
程乐摇头,展开LV山羊绒围巾包着头脸,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好莱坞女星最爱的大牌咖色墨镜,跟个画报女郎似地。
她也就是沾了点长得好看的光。
当初要不是看她长得好看,他也不会上这么大的当。
齐天朗胡思乱想着,车已经拐了个弯儿,突突突穿行在村里的路上。村里没有路灯,夜色中能依稀看出房屋院落的轮廓,还有各家窗户里透出的一小格一小格的黄色灯光,几乎不见行人,虫鸣犬吠此起彼伏。
齐天朗是南方人,甚少看到这样的情形,瞬间提起了兴致,和程乐搭话:“东北农村的宅基地这么大?”
每家的院子都宽阔得像篮球场一样。
程乐没吭声,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如果光线再亮一点齐天朗会发现她的神情非常不对,越来越凝重。
齐天朗以为她没听到,刚想提高音量再问一遍,车一拐,一个灯火通明的院落瞬间映入了眼帘,院里似乎有很多人正在走动忙碌,人声鼎沸,和刚才静谧的乡村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噼噼啪啪,车刚停稳,一串急促的鞭炮声忽地炸响了,紧跟着是一道庄重严肃的声音:“小女儿,小女婿到!”
话音一落,院子里忽地凭空响起了惊天动地的恸哭声,悲痛欲绝,撕心裂肺。
齐天朗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头皮发麻,鼻头莫名也跟着泛酸,侧头一看,旁边的程乐虽极力克制,但两行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顺着她颤抖的脸庞流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就从院子里迎了过来。
程乐眼疾手快,流着泪也不忘抓起齐天朗身上的破军大衣,一把扔在了车斗上,他全身上下都是她斥巨资置办的一线大牌,不能浪费了。
可怜齐天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伙儿簇拥着来到了屋里,不,灵堂。
灵堂到处披挂着白色的帐幔,正中间放着一副冰棺,棺材前面的供桌上放着老人的遗照,遗照前摆着蜡烛香火。还有一盘褪掉毛的鸡,用两根筷子扎着。
一圈穿着白色孝服的人跪在棺材旁边,哭得涕泪交加,看到他们进来哭声又猛地往上拔高了一个音量,裂石破天。
程乐心中绞痛,一路做的心理建设瞬间灰飞烟灭,噗通一声跪在遗照前,大叫一声“爸!我回来晚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齐天朗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一路都在和自己讲生死哲学,从苏格拉底讲到老子庄子,敢情是在给她自己做心理建设。
那会儿他还真被她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思想震住了,心想不亏是复旦中文系出身,懂的就是多。现在看,即便懂得这世上最高深的理论又如何,一样脱不了生离死别之苦。
出神间,有人塞了三支香在他手里,还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催新姑爷给老爷子上香,他膝盖莫名一软,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先跪下了。
他这人向来随和,跪都跪下了,顺势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上了香。
礼多人不怪,照片上的老爷子浓眉朗目,神情坚毅,一看就是个好人。
行完礼起身才想起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齐天朗的肺都快要气炸了,怪不得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原来在这里等着,什么长白山之旅?是哄他回来奔丧!
他咬牙切齿地瞪程乐,这个丧尽天良的骗子!
可恶的骗子正被一群女眷围着哭得肝肠寸断,下车前特意补的妆都糊了,倒比她一路骄矜的模样更可怜可爱些。
齐天朗把后牙槽咬了又咬,先把这口气咽下了。
“小妹夫吧?”
很快有人过来招呼他,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你二姐夫,周岩辉,叫我辉哥也行。”
说着熟门熟路地递了一支烟过来。
齐天朗抬头一看,来人个头不高,微微有些发福,方中带圆的脸庞,眉眼周正,透着亲热和憨厚。
“我不抽烟,谢谢辉哥。”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拒绝。
“这个点儿下车还没顾上吃东西吧?来来,辉哥给你整点热乎饭菜。”
看他视线还在程乐身上,周岩辉又体贴地加了一句:“让她们娘儿们哭一哭,遇上这事哭哭还能好受点。不好意思,第一次上门就让你遇到这样的事。”
“应该的,应该的,”
齐天朗脸皮薄,言不由衷地客气着被周岩辉拽走了。
程乐的后脑勺似乎长了眼睛,齐天朗一走她就止住眼泪坐了起来,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处。
刚才那一瞬她多怕他当场发作。
看来这一把她赌对了,齐天朗这人还算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