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灵堂便搭建起来了，虽有些简易，却也颇有法度。
赤血帮的帮众纷纷前来拜祭了一回，到了晚间，灵堂里便只剩下邵万里和石川、紫铃。三人默不吭声，各有所思。
石川心里郁闷，走出灵堂想透透气，一出门才发现门口的广场上坐满了人。都是赤血帮的装束，数百人却寂然无声，不少人泪流满面却一言不发。
石川吃了一惊，退回灵堂，和邵万里、紫铃说了情形。邵万里叹了口气：“最不该死的就是他。哪怕我死，也不希望他死。老天无眼。”紫铃也去门口看了一看，回来更是伤心，又哭了一回。毕竟累了，很快便沉沉睡去。
石川脱下外袍，披在紫铃身上，刚站起身，有个人拎着个竹篮走了进来。
“老慕，你来啦。”邵万里摆摆手：“你来晚了。”
那人点点头，从竹篮中端出几盘菜来，在灵位前摆好：“想给他做了几个爱吃的菜，送他一程，所以来晚了。”又摸出个酒盅，倒满酒朝灵位拜了三拜，将酒洒在灵前。
走到邵万里身边：“帮主，知道你会陪夜，也帮你带了一份。”拿出几盘菜摆在桌上，又摆了两个酒盅，一壶酒。
邵万里毫无胃口，但也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拿起筷子来吃了一口菜，点头道：“老慕你不做厨子真是可惜了。”
老慕笑了笑：“难道我做账房做得不好？”
“没有，没有。”邵万里摇摇头：“思量……他一直说你心思缜密，算无遗漏……”心中一堵，深深呼出一口气，才觉得畅快了些。
老慕叹了口气：“我身份卑微，原不该多问，但跟随罗副帮主多年，也算情同手足。不知帮主能否告知，罗副帮主因何而死？”伸手夹了块豆腐放到嘴里，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邵万里呆了一呆，罗思量因为观音大盗一事而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实不愿意再提，但老慕这么说，倒也不好推拒：“他……犯了个大错，自尽身亡。”
老慕手一抖，酒壶盖子险些掉下来，好在及时按住，诧异道：“自尽？什么错要非死不可？”给邵万里也倒了一杯酒。
邵万里端起酒杯，叹了口气道：“确实是很严重的错事，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做出那种事来，但……何必要死？兄弟一场，我又岂会弃他不顾，他是不相信我吗……他出手太快，我阻拦不及……若是我练功再勤快些就好了……。”叹了口气，正想喝酒，却被老慕拦了一下：“帮主，我忽然想起，罗副帮主今天去云隐堂前，写了封信让我交给你，刚刚倒是忘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邵万里一愣，忽然想起先前罗思量迟到好像就是为了写什么信，赶紧放下酒杯，接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邵大哥，见字如面。
我猜大哥没有撕掉这封信，现在虽然怒气冲天，但还想看看我这个混蛋能厚着脸皮说些什么。
我猜对了吗？
当然是对了，若是不看就把信给撕了，大哥也不会看到这些内容了。
开个玩笑，大哥别生气，以后我也没机会和大哥开玩笑了。”
邵万里心中一酸，呼出胸中一口闷气，继续看了下去。
“北岚的人来过了，说事情已经败露，北岚正在救人。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踌躇良久，还是写下了这封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已经知道我闯了什么祸，但肯定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封信便是诉说前因后果，并交代后续的打算。
看完后一定要毁去这封信，否则一旦泄露，后患无穷。
事情其实很简单，发生这一切的根源就是缺钱。
本帮以行侠仗义为立帮之本，帮中的生意虽多，但都只收微利，起初几年尚有些盈余，但几次阻击辽军南下，牺牲了太多兄弟。
抚恤金倒也罢了，不过是一次性的支出，但他们的父母需要赡养，遗孀、遗孤需要照顾，日积月累，负担越来越重，需要耗费的银钱很是惊人。地方若是受灾，百姓需要赈济时，我们赤血帮也少不了掏钱。
原先我们还能打打土匪、攻破几个山寨来补上亏空，但最近几年大宋治理清明，境内几无匪患，这个进项没有了，亏空便明显了。
一年几十万两的亏空，全凭赤血帮的名声来借钱支撑，只付利息不还本金，年复一年地展期。
虽然可以展期，但只要有一票兑付不出，后果便不堪设想。
帮里的伙食已经省到连肉的省了，弟子们的月钱和少林的和尚差不多，可人家和尚无需养家。算来算去这些开销已经是省无可省。
抚恤、赡养的银子也不能扣减半分，总不能让逝去的兄弟寒心。
幸好有几次百姓遭灾的时候，大宋赈灾及时，没有让我们雪上加霜，但亏空的隐患，始终难解。
愁了两年，危机越发严重，苦无对策。那些日子我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苦不堪言，大哥也没看出来吧，我戏演的还是不错的，但却被席北岚看出来了。这小子聪明得很，不动声色旁敲侧击，我一句失言，便再也遮拦不住。
北岚说这有何难，帮里的生意向来利薄，加价一成，便能增加不少收入。
我说帮里的生意大多关系民生，加价之后百姓的日子难过，何况即便加价一成，也弥补不了亏空，于事无补却有损赤血帮声誉。
北岚笑我只在乎面子不顾里子，提议说好人的钱不赚，我们赚坏人的钱便是，这世上赌棍众多，好色之徒更是不少，这些人人品既差，花钱还大方。我们偷偷开些赌场、妓院，那些都是暴利，赚钱不难。
大哥，若是你听到他这么说，应该会把他逮起来揍一顿吧。
我虽然没揍他，但也着实板着脸训了他一顿，他却说我迂腐，然后便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劫富济贫为民除害总可以了吧。
我说当然可以，但现在哪里还有土匪可打？
他说明面上的土匪是没有了，但暗地里的土匪却多的是。中原百姓虽然穷困，有钱的财主可也不少，那些人和土匪无异，凑个几家就够了。
我当时挺生气，若是我们去劫财，和土匪又有什么差别？
北岚却说，那些财主丰年低价收粮，老百姓便是丰收也赚不到几个钱。到了灾年高价卖粮，榨干老百姓最后一个铜钱后，再低价买地。一两个轮回，百姓便干干净净，卖儿卖女为奴也是常事，那些财主比土匪可厉害多了，土匪只抢一时，他们却抢几世。
这话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别人有错，我们也不能动手抢啊。
北岚这小子却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谁说要去抢人家，我只是和人家做生意罢了。”
做生意？这个生意怎么做？
北岚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他手上有几个祖传的宝玉，每一个都价值连城，原本要子子孙孙传下去的，但如今帮里有难，只能去找几个有缘人，请他们慧眼识宝，买下这些宝玉。他呢也吃点亏，便宜点卖，大家你情我愿，这生意就做成了。
这个促狭鬼，一边说一边朝我眨眼睛。他祖上三代是贫农，若非他自己机缘巧合习武有成，这辈子能攒出三亩地就不错了。这样的家世，能传下什么宝贝？这小子说来说去，还是打秋风的主意。
开玩笑简单，真这么做风险太大，若是事发，定会大损赤血帮的侠名。
北岚见我迟疑，又说道：“和那些吸血鬼比起来，我们赤血帮更值得存在下去。”
这句话打动了我，赤血帮一心一意做行侠仗义的事，要是生存不下去，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天下哪有完美的事物？赤血帮做了那么多行侠仗义的事，些许瑕疵，便由我来担当好了。
决心既下，后续便要准备周全了。北岚说：“我做事你放心，若没有完全把握，绝不会出手，而且求财而已，断然不会去害人性命。动手之后，自会布置几个迷阵，他们便是想追查，也休想查出什么。”
北岚很自信。他也确实很有才能，但天下之大，人才辈出，要做到万无一失很难，也得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这不，今天不就用上了？
北岚倒也想好了，说“若是事发，那也只是我自己贪财黑心，和赤血帮无关。帮里也不必客气，下令追杀我这个叛帮的恶贼便是。不过，未必能抓得到我就是了。”
我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来承担后果，也做了些准备，今天果然就要用上了。苦主上门，大哥多半会安排在云隐堂吧，我猜对了没？
没猜对也没有关系，帮里就几个地方可以招待客人，都有类似的安排，小弟可是个谨慎人，哈哈。
等我和那些人见了面，自然会找机会去激怒他们，不管他们扔杯子也好，砸凳子也罢，弄坏的东西越多越好，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是古董，价值连城。
当然，实际上都是假货，但记录周全，来源可查，历史可溯，他们想赖可不容易，小弟毕竟是个谨慎人，做事讲究滴水不漏。
倘若他们不上当，只动口不动手，倒是有些麻烦，毕竟钱已经补了帮里的亏空，没办法赔给他们。不过那些苦主的钱也没有那么干净，而且他们怎么证明被劫的银钱数量？靠嘴么？我们可以不认，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轻松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若是真能这么顺利，这封信也就不会到大哥手上了。
既然大哥看到这封信，相必我这几个小手段都没有成功，现在应该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吧。
小弟可是个谨慎人，虽然不知道几个时辰或者几天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但最糟糕的情况也有所准备：我会将一切责任承担下来，叛帮而去。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北岚一人来承担恶名，我才是真正的主谋，理应承担所有的后果。
闯了这么大的祸，江湖是混不下去了，不过我也有所安排，会到一个隐秘的地方终老，有北岚相伴，也不会孤单。
我会留个藏宝图，吸引那些苦主的注意，然后金蝉脱壳，就让那些苦主努力找我追债吧。大哥不用担”
邵万里皱了皱眉头，信写到这里，后续的笔迹忽然潦草了起来：
“有人来叫我了，说大哥请我去云隐堂有要事相商。
哈，我猜对了吧，果然是云隐堂。
苦主这么快就上门了？比我预想的倒是快了不少。
可惜我还有不少话想和大哥说，却没时间写了。
也罢，这封信未必会让大哥看到，总不见得什么事都会是最坏的结果。等事情了了，我当面和大哥说。
小弟是个谨慎人，若大哥真的看到这封信，小弟多半已经逃之夭夭，最后再说一句：这辈子估计是不能再见面了，腌臜事不能和赤血帮再挂上关系。不过小弟和北岚自会过得逍遥自在，大哥也不必担心。”空了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句：“下辈子，我们再做兄弟。”
邵万里泪如雨下，难以自抑。
见邵万里失态，石川很是吃惊，心想：“信里写了什么？竟会让他如此难过？”
想看却又担心邵万里不肯，稍一分神，手臂动了一动，倒把紫铃惊醒了。
紫铃迷迷糊糊道：“怎么了？”睁眼便看见邵万里正在默默流泪，也是一惊，问石川道：“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那封信，就这样了。”
“信里写了什么？”紫铃伸手就想去拿信，却被石川拦住：“这个不是写给我们看的，别鲁莽。”
紫铃脸上一红：“是我糊涂了。邵帮主，我们能看看信吗？”
邵万里悲痛稍抑，犹豫了一下，将信递给紫铃：“看了之后……不得外传。”
紫铃点点头，接过信笺，和石川一起看了起来。
“帮主，这信可以给外人看吗？”老慕皱眉道。
邵万里摇摇头：“这姑娘……这姑娘从小就喜欢病菩萨的故事，喜欢病菩萨的为人。思量今天自己承认犯了大错，自尽身亡，这姑娘非常伤心难过，哭了几次……她可以看这封信……看了信她就知道了，她从小就喜欢的病菩萨，配得上她的喜欢。”
老慕默然，过了一小会儿，才问道：“邵帮主，罗副帮主该死吗？”
邵万里原本心情已经稍稍平复，被老慕这句话一激，眼泪又流了下来：“当然不该，该死的人是我。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该承担责任的是我，他……何过之有……”伸手想去拿酒杯，酒杯却被老慕抢先拿走了。
邵万里愣了一愣，伸手想去拿酒壶，又晚了一步，老慕已经拿起酒壶，仰面自饮了几口，反手将剩下的倒在了地上。邵万里又是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信还没有看完，紫铃已是泣不成声，石川也是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心想：“行侠仗义做好事却没有好报，长此以往，还有人愿意做好事吗？做过成百上千的好事，难道仅仅因为做过一件坏事，就可以全部抹杀他的功绩，必须以死谢罪吗？可华山派的掌门、排帮的帮主，手段那么肮脏，人品那么卑劣，却活得好好的，还能做名门正派的代表……老天爷有眼睛吗？”
正想着，扑通一声，老慕倒在了地上。石川吃了一惊，邵万里已经抢上一步，将老慕扶起。仔细看时，老慕脸色发青，额头大汗，竟是中毒之兆，石川奇道：“他怎么会这样？”伸手连点了老慕几处穴道，将老慕趴在桌上，在背后推拿了几把，老慕便连呕了几口。
石川给老慕灌了几口清水，又重复推拿了两遍，直到老慕呕不出什么东西来，又逼老慕喝下小半桶清水，方才罢手：“他怎么中毒了？邵帮主赶紧传令下去，暂时不要吃什么食物，严加戒备，防止外敌入侵。”
邵万里点点头，正准备下令，却被老慕一把拉住：“没有外敌，这毒是我自己下的。”
三人都是一惊，紫铃问道：“你为何要给自己下毒？”
老慕有气无力道：“罗副帮主死得突然。我问来问去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看起来只有帮主知道他的死因。罗副帮主是好人，对老慕又有知遇之恩，如果是帮主害死他的，老慕虽然武功低微，也要替他报仇。所以准备了一壶毒酒，若是帮主承认了，老慕便和帮主一起喝了这壶毒酒。”
“你知道他是自尽的了。”邵万里恍然道：“难怪你不让我喝酒。”
老慕苦笑了一声：“是啊，帮主一开口，老慕就知道自己多半错了。等帮主看完信那副伤心的样子，老慕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冒犯帮主，唯有以死谢罪。”
邵万里苦笑道：“这又是何苦，不过是一场误会。若不是石兄弟熟悉解毒之法，我岂不是又会失去一个好兄弟。”朝石川躬身施了一礼。
石川却是脸上一红：“我这点粗浅手法只能降低些毒性，可解不了毒。当初倒是有人愿意教我，可惜我却毫无兴趣，只学到点皮毛。若是毒性烈一点，他现在已经死了。”对老慕说道：“既然你自己下的毒，应该有解药吧？病菩萨虽死，但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们赤血帮再有任何伤损。你们可要多保重。”这话却也是和邵万里说的。
邵万里黯然失色，问老慕要了解药，喂他吃了，命人送去厢房休息，待只剩下石川、紫铃，方才说道：“这两日恍如噩梦一般。全因我无能，害死了两个好兄弟。”
“事已至此，自责也是无益。”石川劝道：“不如想想后续可以做些什么。罗副帮主骤死，门外那些弟子多半和老慕有类似的疑惑。如果不能尽快消除他们的疑虑，后果难以预料。只是这事甚是难办。”
“这有何难？”紫铃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把这封信读一遍，大家就知道病菩萨是个好人，是为了赤血帮才做了错事。”
“可要是传扬出去，便等于承认了赤血帮抢劫的事实。罗思量和席北岚岂不是白死了？”
“这……可不公开的话，他岂不是死了还得背负恶名？”
石川摇摇头：“木镜大师已经担保，华山派和排帮未必敢传扬出去。我们只要帮罗副帮主和席北岚的死想一个合适的理由，就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侠名。”
紫铃哼了一声：“那两个坏蛋？我可不相信他们会遵守承诺。”邵万里摆摆手道：“他们要是敢乱说，我不会饶了他们。两位不必担心，我已拿定主意，明日等三位旗主一到，我便会交代清楚，做我该做的事情。”
第二天过了正午，灵堂外有人来报：“启禀帮主，三位旗主求见。”
“请”
不一时，门外走进了三人。
为首一位长相甚是奇特，寻常人额头都是略微凸起，他的额头却有一半略微凹进去了，眉骨显得更加突出，目光犀利，一进门便和石川对了一眼，石川竟有些抵受不住，避开眼神，多看了他身旁二人一眼。
右边那位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经稀疏，下颌的胡子却有一把，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绕自己的胡子。
左边那位带了个斗笠，薄纱遮面，竟是个女子，头发已是斑白，多半年纪已是不小。
三人看见邵万里，都微微躬身施礼：“见过帮主。”
邵万里上前两步，躬身回礼：“三位辛苦。”退了一步，向石川、紫铃介绍道：“这三位便是本帮三位旗主了。中间这位是东方旗主铁横舟，右边这位是北方旗主龙万全，左边这位是西方旗主柳云絮。”又介绍石川、紫铃道：“这位小兄弟姓石名川，这位小姑娘叫紫铃，是我新近认识的伙伴，人品武功俱佳。”
紫铃见三位旗主年纪都不小，心里不禁嘀咕：“席北岚年纪轻轻便是南方旗主，病菩萨和邵万里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三位旗主都这么老了？”正想着，眼神和铁横舟对上了，饶是紫铃没大没小惯了，居然也心头一跳，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心里想：“古怪，这老头儿怎地眼神这么凶。”
邵万里介绍完，便请三位旗主在左手边坐下，请石川和紫铃坐在了右手边。
刚一坐定，铁横舟便开口道：“帮主急招，我们便星夜赶来。路上得知罗副帮主殒命，真是心痛无比。”
邵万里心里一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铁横舟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急着知道。不过这也是帮里的机密事，这两位在此，是否合适？”
石川脸上微微一红，听邵万里说道：“若是其他帮中事务，当然不合适。但近日发生了不少事情，这两位都是亲身经历，因此正好是个见证。”
“可靠吗？”
“可靠。”
“好。”铁横舟点点头又问：“帮主只召了我们三人，席北岚呢？难道罗副帮主的死，和那小子有关？”
邵万里心中又是一痛，点点头道：“确实也有关系。”
啪的一声，龙万全拍坏了茶几，跳起来骂道：“真和那畜生有关？他在哪里？这小子归我了，不把他大卸八块，老子割了这胡子。”
邵万里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这里面大有误会：“不是，席北岚也已经死了。”眼圈一红，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忍住：“这事很是复杂，三位勿急，等我说明前因后果，自然就清楚了。”便从黑店和石川、紫铃相遇说起，讲述了一起追踪观音大盗的情形，说到后面，铁横舟再看石川、紫铃时，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等讲到半月庄席北岚出现、自尽之时，龙万全怒道：“这……观音大盗竟然是他？……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铁横舟却摇头道：“这里面还有蹊跷吧。席北岚若是观音大盗，罗思量为何会死？”邵万里叹了口气，将后续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当说到罗思量自尽而死时，三位旗主面面相觑，一脸惊讶。
“这当真是曲折离奇。若非是帮主所言，我们真是难以相信。”铁横舟沉着脸，眉头微皱。
“这两位便是见证人。三位旗主也可以和木镜大师核实。”
“不用，帮主我们是信得过的。”铁横舟摆摆手：“只是想不到我们赤血帮中，竟会有人做出这等事来，唉，倒是看错罗副帮主了。席北岚那小子虽然聪明，但生性跳脱，轻率浮躁，动这种歪脑筋倒也不奇怪。罗副帮主这样的人，怎会和席北岚那小子同流合污，真令人想不通。”摇头叹息。
邵万里叹了口气：“昨晚看到这封信之前，我也想不通。”把罗思量的信递给了铁横舟。
铁横舟疑惑地看了看邵万里，展开信纸看了起来。另外两个旗主相视一眼，站起来走到铁横舟身后，低头去看。
三人起初面色凝重，看到后面时，柳云絮流泪低泣，龙万全叹息连连，只有铁横舟脸色不变，看完信后，将信纸叠好，双手捧着送还邵万里。
邵万里收好信件，叹了口气道：“虽然看过这封信，我起初也只是悲恸难过，心中却还有一个疑问没有解开。那就是北岚既然已经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人怀疑思量牵涉其中，思量他又为何还要自认是观音大盗的主谋。以他的武功，逃走不难，信中也没有任何死意，为何要自尽。今天却突然明白了，连诸位对北岚都有些偏见，若是思量不自认是主谋，北岚虽死，污名也会永伴于九泉之下。北岚虽是自愿，思量却不忍心……他们虽然做的是错事，却没有半点私心，抢来的每一分银子，都用在了帮里那些孤儿寡母身上，用在了需要接济的穷苦百姓身上……”
话说到这里，紫铃又哭了起来，邵万里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铁横舟站起身来，来到罗思量的灵位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另外两外旗主，也跟着磕了头，等站起身，啪的一声，龙万全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开口道：“罗副帮主是条汉子。我是蠢货，不识真英雄，北岚的灵位在哪里？我冤枉他了，要给他磕九个头赔罪。”
邵万里道：“北岚死在半月庄，就地掩埋了，因此灵位不在这里。”
“我去请他回来，和罗副帮主葬在一起，日夜供奉。”
铁横舟摇头道：“那是自然，但不急于一时。发生了这么多事，后续怎么办，帮主可有打算？”
邵万里点头道：“是的。请三位旗主来，便是商量此事。赤血帮建帮十余年，一直做行侠仗义的事，以此为荣。观音大盗一事，确实做错了，但我看完信之后思索了一夜，始终无解。行侠仗义不是无本的买卖，做善事需要花钱，赏善罚恶也需要花钱，我们赤血帮做生意必然和暴利无缘，入不敷出，逼得病菩萨这样的好人、能人都不得不变成观音大盗……勉强维持下去，势必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观音大盗。”
龙万全和柳云絮面面相觑。
铁横舟点点头：“帮里缺钱我们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缺钱。四方旗有哪些产业有多少收入支出，罗副帮主也都清楚，如今想来，这些年他没有增加过我们三旗的负担，原来是让北岚一力承担去了。即便如此，我们三旗嘴上不说，心里还自觉有些辛苦，实在是……愧对思量和北岚了。”
众人皆默然，隔了一会儿，邵万里方才说道：“我思来想去，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我打算变卖帮中资产，解散赤血帮。银钱会优先发给牺牲帮众的父母妻儿，若有剩余，再均分给帮中兄弟。”苦笑了一声：“只是多半是剩余不了什么，必定是要亏待帮中兄弟了。不过大家有手有脚，总不会比那些孤儿寡母难……全因在下无能……”
众人皆默然不语。
良久，铁横舟开口说道：“帮主还记得我们四兄妹加入赤血帮时，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邵万里一愣。
自提出要解散赤血帮后，三位旗主的沉默本在意料之中，邵万里想象过他们暴跳如雷，也想象过他们拂袖而去，却万万没想到会问入帮时穿的是什么衣服。
想了又想，实在是毫无记忆，只得实话实说：“这个，倒是不记得了。”
铁横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十年前的事情了，帮主不记得也很正常。但我还记得。”
看看身边的龙万全：“你还记得吗？”龙万全点点头。铁横舟又问柳云絮：“你还记得吗？”
柳云絮也点点头：“我们四个都穿着一身白衣，三哥还在我们的袖子上，写了赤血二字。”
“是吧，我知道你们也忘不了。”铁横舟回过头来看着邵万里：“赤血帮当时规模还不到现在的三成，帮主可还记得？”
邵万里点点头：“当年中原四友加入赤血帮轰动一时。以四位当时的声望，远在赤血帮之上，却愿意加入赤血帮，成为四方旗主，江湖中很多人都想不通。”
铁横舟脸上忽现笑意：“当时有不少流言，说我们中原四友被赤血帮抓到了什么把柄，不得不加入赤血帮。”
被他这么一提，邵万里也想起了当时那件趣事：“结果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统统加入了南方旗。洪旗主确实好手段。”
铁横舟叹了口气：“我那三弟，最是聪明，又最有趣，可偏偏……”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加入赤血帮之前，我们对赤血帮只有怀疑。江湖中遍地大侠，满眼善人，沽名钓誉之徒比比皆是，赤血帮短短几年便名扬天下，我们自是不信。为了揭穿赤血帮的假面具，我们中原四友隐姓埋名，亲自探查赤血帮的行动，一年下来，什么怀疑都没有了，只有一肚子的震撼。”
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接着说道：“赤血帮真的做了那么多好事，真的救过那么多人。虽然也有些投机之徒，但天下哪有完美无缺的帮派？能做到那么多好事，已经令我们中原四友大为钦佩。三弟提议加入赤血帮，正合我们心意。”龙万全和柳云絮也点点头。
铁横舟继续说道：“加入赤血帮前，我们高兴得彻夜难眠。特意定做了四身白色的绸衣，就是为了当天穿着入帮，永留纪念。”
“原来如此，抱歉，我倒是没有留意到。”
铁横舟摆摆手道：“那衣服只对我们而言是珍贵的记忆，帮主不记得很正常。”指了指自己：“不过帮主看看我们现在的衣服。”
邵万里闻言看去，并无什么特别，正是帮里平日里的装束，和自己穿的衣服也差不多，似乎还略旧了些。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摇摇头：“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倒是……倒是没看出什么。”
“是啊，没什么特别。这就是件普通的麻布衣服。”铁横舟微微一笑：“加入赤血帮前，我们中原四友，从未想过自己会穿这样的衣服，喝十文钱一斤的酒，想吃肉得自己上山去抓，想吃鱼得自己去湖里钓。”
邵万里这才明白铁横舟的意思，尴尬道：“赤血帮确实亏待了诸位。”
铁横舟却连连摇头：“帮主误会了。我想说，我们从未后悔过加入赤血帮。做的好事越多就越畅快，揍得坏人越惨就越爽利，回顾往昔丝毫无愧，说话也格外硬气。”
“说得好！”龙万全附和道，柳云絮也点点头。
“三弟虽然死了，但他是为了理想而死，死得光荣。若是能像他那样战死，老子才高兴！”铁横舟看着邵万里道：“三弟死后，席北岚继任南方旗主，老子心里很有些不满。那小子算什么东西，也配接掌南方旗？今天才知道，他娘的也是个英雄，我们赤血帮个个都是好汉！”
邵万里从未见过铁横舟如此激动，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听他继续说道：“解散赤血帮？休想！你不愿意当这个帮主，老子来当。老子死了，龙万全！你来当。”
“好！没问题！”
“二哥要是不行，小妹来当也可以。”龙万全没料到柳云絮会这么说，怒道：“谁说我不行？我死了才轮到你！”
铁横舟哼了一声：“邵万里，待在赤血帮的人，就没有想过发财、过好日子。我们想的，唯有责任。罗思量、席北岚为什么要去死？无非是不想让赤血帮蒙羞，宁愿自己背负污名。你倒好，想解散赤血帮？你对得起席北岚吗？你对得起罗思量吗！”邵万里目瞪口呆，羞愧不已，呆立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我错了。我今天才明白……什么是责任。”
紫铃向前一步，朝三位旗主盈盈一拜：“我从小就听过很多赤血帮的故事，大多是邵帮主和病菩萨的事迹，四位旗主的故事倒是很少听到。我以为赤血帮只有两位英雄豪杰，没想到今日一见，个个都是。铁旗主所言甚是，赤血帮不能解散，必须坚持下去，维持江湖正气。”
三位旗主纷纷点头，见紫铃美貌乖巧，更是多了三分好感，听紫铃继续说道：“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缺钱的话，大家可以去卖笑啊，我也愿意帮忙。”
这句话一出，雷得三位旗主张口结舌，石川又补了一句：“是啊，我也愿意帮忙。”
邵万里原本心情沉闷，突然听到紫铃来了这么一句，猝不及防，险些笑出声来，硬生生憋住，一时之间好生难过。见三位旗主都转过头来盯着自己，虽然没说话，但显然都是一个意思：“这姑娘没事吧？”
邵万里深吸了一口，尴尬地解释道：“这，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紫铃姑娘乃是好意，这个，卖笑一事，还是我们自己来做好了。”挤出个笑脸，两手在脸颊上指了一指。
三位旗主都是久经江湖之人，立时领悟，纷纷点头称善。柳云絮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紫铃：“好姑娘，先前帮主说你俩都可靠，现在我信了。”
邵万里长舒了一口气，这几日接连不顺，心情压抑至极，紫铃这个意外的笑话恰似一阵清风，将那些郁闷一扫而空：“诸位，邵万里知错了。思量与北岚的死，让我深受打击，有了避世的念头，可我忘记了，他们是为何而死，十几年来牺牲的那些兄弟，他们是为何而死。我很惭愧。既然如今我还活着，就应该替他们继续去做那些，他们想做的事情。”
三位旗主都敛容施礼。
“只是思来想去，我只是个无谋的莽夫，不适合做一帮之主。我想请铁旗主出任帮主，我做南方旗主，继续为赤血帮效力。”
铁横舟摇摇头：“老头子一把年纪了，早已知道自己不是个做帮主的料。若我真有这个本事，我也不会客气。”
转头看向左右：“二弟么，也是一个莽夫。”龙万全抚须而笑。“四妹又最怕麻烦，”柳云絮点点头。“因此邵帮主还是不要推辞了。在其他帮派，做个帮主或是掌门也许可以享福，赤血帮的帮主可是劳碌命，没人喜欢做。”
“好，在下当仁不让。”邵万里抱拳道：“但要请三位旗主暂时留在这里，维持帮中运作。在下有些事情要处理，待处理完毕，会马上回帮主持帮务。”
三位旗主相视一眼，铁横舟问道：“这个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是何要事，帮主还需要亲自去办，交给我们去办不行么？”
邵万里双拳紧握：“我要去找岳昙千、陈中梁的晦气。若非他们算计我，思量和北岚何至于死。此事需要做得隐秘，若是变成帮派大战，却又不值了。”
“我也要去！”紫铃叫道，看着石川：“你去不去？”石川点头道：“当然。”
三位旗主躬身道：“帮中之事，属下自会照顾周全。祝帮主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