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俊杰得知袁家岭发了大水,忙完手头紧要的事情后,他就跟郑师傅请假回了袁家岭。站在田头的小堤上,看到很多田埂被拉开口子,庄稼连同泥土被山洪卷走。即便是没有冲垮的田地,庄稼也被雨水打趴下。袁青山对他说,自家的屋没有倒就是万幸的了,还有北面山上的两分菜地,也是他们的命根子,平时一年的油盐花销,全靠卖这地里的菜来维持。还好,由于山地排水畅通,虽然地里也冲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沟,但总算还留下一点的蔬菜。袁青山叹了声气,老天好歹还给咱留点活路,收拾收拾,去镇上多少还能换点米回来。 袁俊杰的父亲袁青山年轻的时候在空军部队当了几年警卫兵,复员之后,被分配在粮食部门,说来也怪,吃国家粮应该是轻轻松松的,可是他的身体就不知怎么的,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后来,他硬是要回家种田,回农村后,天天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地里干活,从来没有闲着。嘿!那些不是腰疼就是腿痛的病都好了,从不说哪里痛了,好像他天生就是到农村干活的料。侯大娘一提起这事,就说袁青山就是这样的八字,一生的劳碌命。 袁青山自己他说认命了。你看原来多好的工作,就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读过书——认得的几个字是在部队的夜校上学到的,所以工作起来就很吃力,虽没有做什么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让他很操心,他受不了。他愿意在农村种田,没办法,一年四季不是在水里就是在泥里,热天里汗流浃背,湿几身衣服都无所谓,冷天里手脚干裂得出血,他自己拿着胶布绑住就可以。 袁俊杰现在也是身强力壮、虎背熊腰的。俗话说:“不用鱼,不用肉,米汤泡饭壮露露。”在农村,有饭吃就不错了,哪里在乎菜不菜的。煮饭的时候多放些水,开锅了把锅里的米汤倒出来后吃饭的时候泡饭吃,一般的农村孩子,就着这碗米汤也能吃下两三碗米饭。侯大娘身体好的时候,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是一日三餐的油盐菜素从没少过,所以一家人都长得胖嘟嘟的,健健康康的。老两口一年四季就在菜园子里忙乎,但是,他们还是用最原始的种法,没有大棚,也没有反季节的技术,而且种的都是本地品种,所以价钱一直上不去。 老了自然不能出去打工了,又没有别的挣钱门路,种菜也算是他们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在地边盖起了一间小房子,也好有个遮阳、避雨的地方。乡里人心善,或许上天和村民们都可怜他们,夜里,他们的菜园子没人看管,也从来没有丢过。白天,甚至还有人偷偷地帮忙把水给浇了,袁青山连人影都没有看到。原来山道虽不怎么好走,但是拉个三轮车,来来去去,也方便很多。这下不行了,山道被冲垮,就连去往镇上的道路也被冲得坑坑洼洼,很多地方干脆被拦腰截断。侯大娘在家里有些发愁,这地里的菜怎么才可以拿到镇上卖掉呢?袁青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年他什么力气没出过,小时候就跟着俊杰他爷爷去长阳,贩泡米糕,卖芋荷,都是天没亮就出发,担着挑子走几十里的山路也没见把人压坏。 袁青山对侯大娘说:“把能卖的菜都摘了,我明天就担着挑子去镇上卖。” 第二天天不亮,袁青山就起来了,打着手电筒去山上把红薯、黄瓜、豆角、高笋等担回家,到家里再修整一下,把那些挖坏的或者看相不蛮好的分出来留给自己吃,把那些好看一点的装到箩筐挑着去镇上卖。还没吃午饭,袁青山就回来了,一身的泥巴,卷起裤腿,腿上划出几道血口,看样子他只怕不止摔了一跤。然而,袁青山的脸上却是满满的喜悦。进了屋,一边放下扁担,一边对陈大娘讲,不能停,吃过饭赶紧去把地里的菜全摘了,明天他还要去镇上卖。他告诉陈大娘,这下要发财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原来几毛钱一斤的黄瓜,现在都卖到五块了,西红柿也涨到十块一斤了。” “关键是还没有多少卖家,都没有多少货。我一放下挑子,人们就围上来了,也不讲价钱了,说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平时几毛钱一斤的菜,镇上那些人又是选又是拧的,小气得很!” “看,这人啊,谁都有低头的时候。” 袁青山说个没完。 侯大娘问袁青山:“镇上现在啥样子?” “都上电视了,那些做生意的,商铺都被水淹了,看着让人心疼。”袁青山说,“水虽然退了,街道上却都不成样子了,到处都是深深的淤泥。” “垃圾成堆,苍蝇乱飞,听说还冲走了几个人,天灾无情啊。不过人家就是受点损失也比咱日子好过,都是有钱人,哪像咱,没灾没难的日子都过不下去!” 侯大娘沉默着,不再说话。 下午,袁青山又去山上把菜摘了,一点一点地背回来,整理好放在家里,等着明天一早担着去卖。侯大娘像是有什么心事,一直不怎么说话。晚上,躺在床上,她翻来翻去睡不着觉。袁青山问她:“你在想啥呢,老婆子?今天赚到了钱,你不高兴啊?我回来到现在,咋就不见你说话?”一阵后,侯大娘慢慢地说:“你觉得咱们这样做合适不?这点菜,虽然也说不上是发国难财,但是,这么大的灾难,有些人命都没了,你卖这样高的价算不算出卖良心?” 袁青山倒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一点蔬菜,就是涨点价钱,谁也都买得起。再说现在市场上没有多少菜可买,他们把菜送过去,就算是支援了。十几里的山路,肩膀都磨出了血疱,脚丫子硌出了血口子,这谁看得见?一年到头,他们能赚几个钱?孩子在家里忙里忙外的也赚不到多少钱。今年承包的田,天气不好,粮食打了水漂,那些买农药化肥的钱都没搞到。现在外头借着钱,他们要是攒点钱,还能帮帮自己的孩子啊!再说,侯大娘身体不好,一身的毛病,平日里药也没断,不赚钱谁给你药吃?这家都过成啥样子了,还想恁多干吗啊! “哎……俗话说:‘积德与儿孙,要广行方便。人到公门正好修,留些阴德在后头!’”侯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明天你担着挑子去。价格不要收高了,便宜一点吧!咱捐不了钱,就这点蔬菜,也算是为受灾的人尽点心意吧!” 袁青山说:“我不同意!咱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辈子就要完了,这干的啥事啊!自己都顾不了,还去顾别人?丢人不丢人!” 侯大娘说:“老头子啊,你也别难过,我知道都是我没本事,是我连累了你,让你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的罪。可是,咱不能忘一个理儿,咱是国家的一分子,国家有了灾难,咱不能站在一边看,还说风凉话。灾难凝聚人心,越是这个时候,咱们国家的人,心越该拧在一起。其实,就咱这点东西,也没人往眼里看。但是咱的心意也不能没有,是吧?听我一次吧!别想着这点小钱了。你看,电视里的人说这里捐了多少、那里捐了多少的,明天你担着挑子去,让大家也吃上咱的便宜蔬菜。” 袁青山不再说什么。第二天,侯大娘早早地把饭做好。袁青山吃过饭,他对侯大娘说:“卖那么便宜,还不如送给他们算了!” “好啊!我举双手同意,就怕你不肯啦!”侯大娘高兴地说。 “什么肯不肯,前面卖了高价,送一回也没什么啦!” “好啊!好啊!你去吧!” “嗯嗯!” 袁青山挑上两筐满满的蔬菜就往镇上走,一路上他想着其实他早就想过要慰问慰问那些抗洪抢险的人民子弟兵和帮助他们挺过难关的朋友。想着想着,他觉得今天特别有意义,他的脚今天特别有劲。 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袁俊杰把今天要做完的事情都做完了,他端了一把椅子坐在门面的门口休息,他入迷地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时,师娘走过来,跟他说有个住在对面的阿姨要给他介绍个女朋友,说是在超市上班,问俊杰要不要去看看。袁俊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笑了笑。虽然到了这个年龄段,但是袁俊杰觉得还是算了吧,他的条件太差了,原来在乡下相亲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所以,他对师娘说的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出于礼貌而表达了对别人的感谢。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第二天的晚上,住在对面的任阿姨吃完晚饭就跑到郑师傅家来了,看见了袁俊杰就说起那个女孩子的情况。那个女孩子叫易铃,年龄与袁俊杰差不多,初中毕业后去了一家大型超市上班,做的是收银员,朝九晚五,每周有一天休息,工资也还算可以。家里也是农村的,如果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谈得好的话,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他们会走进婚姻的殿堂。 至于袁俊杰的家庭情况,任阿姨早就告诉她了,她家里人说不需要男方家里条件太好,只要男孩子勤快、懂事就好。任阿姨说她就是看到袁俊杰懂事和勤快才介绍他的,她觉得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很般配,真的很好,如果得成功的话绝对是一对好夫妻。她告诉袁俊杰易铃在哪里上班,易铃的电话号码等,让他有空了就去看看她,说是要他们先谈,谈好以后,再由她来出面提亲,最后,她嘱咐袁俊杰一些事情就回家了。 偏偏这两天都很忙,袁俊杰本想去易铃上班的那个超市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他好奇着呢,这是他头一回听见有女孩子不在乎他家里的条件,只要男孩听话,她什么都愿意。他的内心深处早就在想,城里的人好像与乡下人还是有点不同,俗话说“有福之人住街角,无福之人乡里落”,这城里人的一些想法和做法还是比乡下人开明。 第三天下午,郑师傅店铺里的事情不那么忙了,袁俊杰趁着郑师傅要他去街上买些配件的机会,偷偷地溜进易铃上班的超市。他担心自己的衣服脏,于是站在超市的门口,小声地问了超市的保安,才知道那个长相甜美、长头发、大眼睛,文文静静地在那个收银的柜台旁忙碌着的,就是易铃。 也许是生怕易铃发现他,袁俊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当任阿姨再次来到郑师傅的门面的时候,只是说:“袁俊杰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而易铃也是个文静人,两人在一起就像两盏灯一样,彼此照耀着对方。两个人齐心协力地做个生意,以后的日子真的会越来越好呢!” 任阿姨曾问他:“袁俊杰,你对易铃满意吗?” 他笑笑,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也许他的微笑就算是他的答案。 任阿姨感到非常高兴,她好像看到袁俊杰对易铃很满意的样子,她的心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俊杰,你也这么大了,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嘛!有时间多陪陪易铃,这样你们才会互相了解,感情才会稳定地发展,易铃是个好女孩。”任阿姨笑着对袁俊杰说。 “好的!”他答应着任阿姨。 机会来了。这天店里面没事,袁俊杰也得知易铃休息,他们约好了出去玩。一路上俊杰总感觉易铃像一块木头一样,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从不主动说一点事情,表明一下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中午时分,正在吃饭的袁俊杰想打破了这平静的气氛。 “好吃吗?”他看着给易铃点的辣椒炒肉问她。 “好吃。”她笑着说,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勺子,认认真真地吃着饭。 从影院出来,袁俊杰问她:“这电影好看吗?” “好看。”她说,一双手还拿着没吃完的爆米花。 “那你喜欢什么呢?”袁俊杰又问她。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她笑着说。 说实话,袁俊杰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带她出来玩,是想让她高兴。她倒好,什么都不挑剔。袁俊杰总感觉,自己像领着一个孩子,给她买块糖,她就会跳着脚、拍着手,高高兴兴。 当然,这么说易铃有点过了,她不过对俊杰无欲无求罢了。但她并不傻,两人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等,都是袁俊杰买单。有时,易铃也抢着买单,她说袁俊杰现在还没有多少工资,等他做生意的时候再买。 两个人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在一起吃吃喝喝,玩了一天,他们也从来没有拉过手,他们就好像两个朋友一样友好地相处,完全没有男女朋友谈恋爱那种卿卿我我的感觉。 回来后,袁俊杰把和易铃的相处情况告诉了任阿姨。她大笑一声,对俊杰说:“袁俊杰呀,易铃就是这样的性格,她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等你和她熟悉了,也就习惯了。” 可真的是这样吗? 和易铃交往的时间越久,袁俊杰越感觉到不是任阿姨所说的那样。易铃的家虽然在农村,但是她爸爸妈妈说了,也得要求未来的女婿在城里有一套房子,这个要求就像一个炸雷一样让他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他看惯这些人的要求,这能怪谁呢?是他自己忘了对自己的承诺,不挣到钱就不要找女朋友,要知道,没有事业什么都会成为空谈,爱情是这么美好,要想拥有就必须好好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以后就不要东想西想了。 就这样,他们相处了几天以后,彼此的感情慢慢地淡了下来。易铃父母知道袁俊杰家的情况后,说啥也不同意,尽管任阿姨说女方长相还可以,男方也不错,他们都是出身农村,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但相对比起女方优越的家境,男方的家寒酸得不成样子。加上袁俊杰也是知难而退,那次见面后,他们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像井水与河水不相犯一样平静地告别。 难过一段时间后,袁俊杰安慰自己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能再让别人看不起,不能这么萎靡下去,让旁人看笑话,至于怎么样翻身,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的心里早就滋生的一个想法——决定像郑师傅一样开一家门店。这是他走进郑师傅家学艺的目的,现在是时候实现他的梦想了。 不知不觉间,袁俊杰在这里学艺已经有两年了。他也觉得大部分的事情自己都能单独完成了,于是他开始趁他出去安装的时候留意门面出租的地方,暗暗地选着门面,准备开店。这时候,他手里的现金不多,能看上的房子租不起,能租起的房子地理位置不好环境太差。他跑来跑去还是没有定下心来,恰巧有一间门面在一个小生活区的边上,因为经营不善向房东退租,刚刚在门口张贴了一张出租启事,价格还算便宜,袁俊杰没加思索,马上就拨打了上面的电话号码。 经过几次和郑师傅以及边上的人商量和再三考虑,袁俊杰最终盘下了这个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铺面。 与房东签好租房协议,交了钱后,看到店铺离郑师傅住的地方很远,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开店的时候正好是冬天,寒风凛冽,袁俊杰干脆就把自己在郑师傅家里的生活用品都搬过来了。是的,要做大事就要搬出来,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吗?他激动的心情让他住进门面头两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是啊!要出人头地,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一切都得靠这个门面,这是门面对于他的全部意义,对!他还得继续努力奋斗,想方设法把门面的生意做好,如果生意不好又何谈成功呢? 接下来就是买焊机等电动工具和做招牌等店里开业的事情了。除了自己在郑师傅那里存下的一点点工资积蓄,他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来钱了,经过几天的花销,袁俊杰的口袋里面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时,袁青山得知在城里的儿子要开店子,而城里的房子租金不低,就决定卖掉乡下耕田的牛,尽全力支援儿子一把。当袁青山用一根扁担挑着米和青菜,带着卖牛款找到袁俊杰的店子时,袁俊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父亲一进店就迫不及待地把用报纸包着的三千块钱拿出来,递给他说:“俊伢仔,听话你开店子没钱了,我和嗯里恩妈在屋里觉都睡不着,家里其他的东西也不值钱,想来想去只得把那条耕田的水牛买了,价格还好,卖了两千多块钱呢!加上你妈平时节省下的几百块钱,共凑齐这三千块钱就给你送来了,来,拿着吧!” 袁俊杰正要去接钱,但是他把伸去拿钱的手又缩了回来——这几乎就是父亲所有的财产啊,那条水牛没有了,以后家里的田地耕种都成了问题。他内心充满愧疚,他的眼睛早已经湿润,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好,等一下!嗯那嘎先坐,我去给你泡一盅茶!” “好。”袁青山一边应着,递钱的那只手还是伸着没缩回来,“俊伢仔!你先把钱拿着。” 袁俊杰说:“爸爸,你怎么把水牛卖了呢?以后怎么耕田呢?” 袁青山找了把椅子坐下,把钱放在边上的桌子上,接着袁俊杰端过来的茶,说:“没事,以后要耕田我就去找人家换工,还可以帮别人看牛来换着牛用一用的。你放心,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家里都不用你操心。嗨!现在做生意的人多,不知道你能不能挣到钱喽!” “应该是没问题的,爸爸,你看这个地方,这个门面的后面住了很多的人,右边还是一个很大的小区。”袁俊杰停了一下,他指了指对面的马路说,“对面也有一些单位,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应该有生意。” “好的!你说可以就可以,我不会看,生意好就好!”袁青山喝了一口茶,然后站了起来,再次拿起那包着钱的报纸,递给袁俊杰,“你把钱拿着,不要掉了。” 袁俊杰这才一双手接着钱,说:“好吧!嗯妈在家里还好吧?” “好,好哦,她就是担心你呢,说你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做生意,不容易。要我嘱咐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袁青山又喝了一口茶,“你妈常常在别人面前夸你呢,说你胆子大,一个人就敢开门面了,好多比你大的孩子都不敢。她就是怕你嘴边无毛,办事不牢,担心你太年轻,别人要嗯做了事不把钱嗯呢!”袁青山说完微微地笑了笑。 “怕什么,只要把别人的事情做好了,别人满意了不就给钱你了,给钱你了,你还怕什么呢!”袁俊杰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的是,把事做好就是硬道理。不过,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跟别人闹矛盾!”袁青山担心地说,“你看你,一个人在城里,举目无亲的,真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帮你呢。在咯里要注意和隔壁左右搞好关系,出门也好有个照应。” “好,我晓得了。”袁俊杰站了起来,“爸爸,你就在店里坐一坐,快十二点钟了,我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做饭吃。” “不用去了,你看,我不是带了菜来了吗?” “不急,不急,生意好不啦?” “有一点生意,刚开始嘛!还是慢慢来嘛!” “刚开始也是咯,不过,做生意还是做人咯,把人做好了生意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的哈!” “好,我晓得!” “嗯里嗯妈常话,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再三须谨慎,第一莫欺心! 就是说,要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不要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我晓得!” “晓得就好!” 袁青山走到他放蛇皮袋的位置,一边解着扁担上的绳子一边说:“米在这个袋子里面,你拿锅来装米吧!” “哦,好!”袁俊杰应了一声后就找锅去了。 袁青山一边解绳子一边说:“哎!正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这米在咯街上买不了多少钱,要是嗯里赚钱咯话,咯又值不了几个钱哦,嗯里嗯妈硬是要我多带一些,只是我实在拿不动了啊!” “咯多,不有哒,走哒哦!” 原来家里多是母亲做主,也许是因为母亲读的书多一些吧,也许是因为倔强的父亲深深地爱着母亲,父亲遇到什么事情都先问问母亲的意见和建议,然后再做决定。而现在母亲病了,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什么事情都由他说了算。 母亲原本想做的事情,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他似乎尝到了说做就做和一手遮天的快乐。 母亲病了以后,除了做做家务事,其他事情都不管了,管也管不了。不过,父亲的事事关心,也让袁俊杰筋疲力尽,只要是袁俊杰要做的事情,父亲都尽量不要让母亲知道,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让母亲操心。有时候,这让袁俊杰觉得父亲更像一个母亲。看到父亲在不停地洗锅、淘米、选菜,他感到现在的父亲温柔又体贴,细心又可爱——他完全变了一个模样。要知道,在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对他一点都不关心,常常一问三不知,还闹过连自己孩子多大了都不知道的笑话呢。 袁青山一边说着一边走去了厨房。这是一间袁俊杰用三夹板和小木方钉起来的,也许是没有钉平稳,只要有东西挨到就会发出“嘣嘣”的声音来,固定在门面的最里面,隔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空间,除了放得下一个自己用木板做的切菜的案板外,里面还放了一个烧煤的炉子,放下这两样东西后,厨房就只能一个人进进出出了。这几天俊杰挺忙的,为了省时省事,一个人也省得烧煤做饭,他就在外面吃油条米粉或者包子馒头充饥,还没有开火呢。看到爸爸在里面张罗着午饭,在厨房里面把那三夹板钉的隔墙弄得“嘣嘣”响,袁俊杰才想起来煤炉还没有燃好呢。他急忙往里面放些木材,用火柴点燃后,放了一盒藕煤进去,顿时,门面像发了大火一样,里面浓烟滚滚,他赶紧把煤炉提到店外面去了。 “怎么搞的呢?就这两只碗,连一张桌子都没有。”袁青山在厨房里自言自语,“早知道这些东西都没有,我就从家里带些来呀!你也没在电话里面说说。” “就到外面的工作台上吃吧,我还来不及去买呢!”袁俊杰说完就出去了。 袁青山急忙喊住他:“算了,你就买几只碗吃饭吧!其他的就不买,家里有呢,不要浪费钱了,我下次从乡下给你带过来吧!” “好是好,只是大东西不好上车哦。” “大东西就放到客车的顶上,冇问题的,我见过客车的顶上放过很多的东西呢,再说那衣柜和书桌也不是很大。” 父子俩的午饭特别简单,却吃得有滋有味。父亲袁青山跟袁俊杰说,他母亲侯大娘要他在外注意安全,注意提防小偷,俗话说:“身稳嘴稳,处处好安生。”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还说“君子爱财 取之有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不要为了钱而去做一些不仁不义的事情。也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俗话说:“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与人交往时,要小心,别上当受骗。 袁俊杰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地感受到父亲浓浓的爱意,他也从来没有看到父亲以母亲一样的口吻和他说话。父亲似乎突然变了模样,他仔细地看着父亲,不高的个子,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一对深邃的眼睛和一双摸上去粗糙的大手,加上挑过担子的肩膀,这些构成了一幅冲击力十分强烈的画面,萦绕在他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事实上,他与父亲的交流不算多。甚至,在某些时候他还有些讨厌父亲。在袁俊杰很小的时候,因为调皮,袁青山常常对他说,如果他不听话的话,就要把他送给别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在袁俊杰的内心深处,还是很计较父亲的这些行为。 其实袁俊杰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一直也是受宠最多的。直到现在,袁俊杰才理解父亲。 袁青山在店里店外都仔仔细细地观看着,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打量着这里的一切,不时地自言自语,说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好了,什么东西都先进起来,什么工具他都觉得很古怪,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懂,看到一些东西觉得奇怪也问袁俊杰。但是,他怕问多了烦人,没一会儿,他就跟袁俊杰说他要回去了。他担心着俊杰他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呢,他还担心着猪栏里的猪,还有他每天都要看几遍的田和地。父亲说没来不知道,一来他吓一跳,袁俊杰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也不行。他问袁俊杰是不是也可以找个徒弟来学学手艺,这样还能帮衬帮衬,还可以招呼一下店子,不然他一出门,店内也没有一个人看着,不光接不到生意,而且店里面的东西没人看管。俊杰在边上点头答应着。 出发前,父亲又对他千叮万嘱:记得按时吃饭,不要熬夜,冷了要多穿衣服,热了就要换衣服,没衣服穿就买新衣服。生意不要急,万事开头难!相信自己能行的,要自信大方,不要畏手畏脚。虽然他知道父亲是出于好心,但是对于年轻的俊杰来说真的很啰唆、很烦。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还这样嘱咐!要知道,在父亲的眼里,孩子再大也是一个孩子。看到父亲站在门面前的路口不停地唠叨,袁俊杰让他放心地回去吧,父亲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看到父亲走几步就往回看一下,逐渐消失在人海中。 袁俊杰的门面在无声无息中已经开业了个把月,也许是因为他的门面是新开的,旁边的住户还不是很了解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尽管他天天守在店里,但是生意还是一点都不好。初次创业的袁俊杰压力山大,整天没心思吃喝,还常常听到在门窗行业里不断曝出某家卖门窗的店打算转让了,某家门窗店准备关店的消息。 袁俊杰不太在意,做生意有挣自然也就有亏。当听到一个从业十年的门窗同行正在转让出租,内心还是感到特别惆怅,好像也是向他敲响警钟。少了一位同行的朋友,有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也许哪一天,那个转行的人就是他自己。 做防盗门窗的生意看似赚钱,外界的人或许不大相信,但是这个行业里的人无不叫苦。 首先,养活一个门窗店很不容易。房租、工具、进货,进了大几千块钱的货放在店里,看上去只有一点点。 其次,一个技术娴熟的焊工起码需要两至三年时间的磨炼,钻研技术,积累经验。把一个店做大就更难了,需要不断积累客户。因为前期客户信任度低,生意少,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很多加入这一行业的人因为一段时间难以维持而又退出这一行业,开店一年半载就关门的大有人在,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坚持下来。 再次,防盗门窗行业因为搞的人多了,竞争激烈,早已进入了微利时代。虽然不知什么原因转让,但是赚钱少、经营困难却是事实。由于门窗行业入行门槛低,甚至有刚接触门窗行业一个月就想自立门户的人,鱼龙混杂,行业内竞争加剧,这就出现了有的门窗店恶意低价拉拢生意的行为。恶性低价竞争导致这个行业利润越来越低,在房租上涨、人工费用上涨、消费上涨的同时,对门窗人来讲,无异于雪上加霜。 从次,“顾客就是上帝”,这本来是商家的服务口号,却常常被顾客挂在嘴边,被理解成少花钱,甚至不花钱,还要多的服务的理由。什么你这儿贵了,哪里哪里卖得便宜,这也免费那也免费;还有什么下次一起算,我帮你多宣传宣传,多带几个客户就行了。顾客想方设法少花钱,甚至不给钱。店家又能怎么样?大多只能忍气吞声,忍受一肚子的辛酸。 最后,焊门窗是一项又苦又累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固定作息时间,为了交货,有时候天不亮就得醒,夜里还要加班。做好的门窗安装起来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就是安全问题,有很多房子楼层很高,那安装起来就会相当危险,有些胆小的房东看都怕看。还有,顾客一个电话说有问题了,就得上门检查。我们之所以还要从事这项工作,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就想多付出劳动多赚一些钱,也只有足够的收入和利润才是维持正常经营的保障,才能更好更长久地服务于广大买门窗装房子的用户。 可是,又有谁会理解你的想法呢?谁会来怜悯这个行业,怜悯你? 好久好久都没有接到生意了,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袁俊杰出门散心。他漫不经心地走在大街上,心里想着未来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到底哪条路才是最适合自己的。想着想着,被一个骑着电动车的人打断了思路,那人说帮忙投个票,就可以领取一份奖。他出于好心,帮忙投完票后发现自己中奖了,中了一部BP机,紧接着他被领进一家店子,稀里糊涂地签了合约,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部BP机。 袁俊杰又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像是丢了魂似的。本来,他想把这部免费的BP机放到乡下的屋里,每次打电话找父母都是那么麻烦,都得先打电话给袁家岭的村支书袁长龙的家里,再由村支书家里的人喊他爸爸接电话,有时候村支书家里没有人,有时候他爸爸又没在家里,常常电话要打几次才接得到。父母的家里一没有电话二没有BP机,手机是想都不要想,那时候手机要上万元一个呢,整个长阳市都没有多少台手机。谁知,他又一次上当受骗了。他既气愤又懊悔。这下子父亲更加不可能原谅自己了,这些钱还是父亲卖掉了耕牛的钱呢!自己真是个废物。这下好了,生活还没有着落,又白白损失了一千多块钱。 袁俊杰走了好久好久。突然间,下起了毛毛细雨,他不理会,仍然在大街上走着。这时候,腰间的BP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是袁家岭打来的。他先是一愣,父亲打电话来做什么?大概是问自己需要什么东西吧。要是让父亲知道自己白白没了一千多块钱,那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想着,他索性不回电话,估计也就是要他在外注意安全,按时吃饭啊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可是,BP机刚停一会儿,又接着响了。有什么急事吗?他不耐烦地去电话亭拨通了电话,却发现听见的不是父亲的声音,正当他想问个究竟的时候,村支书焦急不安地对他说,他爸爸袁青山现在正在县人民医院抢救,接着村支书断断续续说了一段话,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胸口发痛,脑袋一片空白。 父亲病危,因为遭遇车祸正在医院抢救。 袁俊杰怎么也想不到那辆天天往返于同一条路上的客车,突然就翻车了。开车的司机都十分老练,怎么可能发生车祸?那是什么原因引发车祸的?是自己害惨了父亲,要是他不要什么桌子椅子就好了,父亲也不会因此而出事故了。车翻到这么陡的坡下去了,现在还不知道父亲是死是活呢! 过去他不是想要摆脱对父亲的依赖吗?现在终于实现了。然而,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以后再也没有父亲可以依赖,他才明白被父亲爱是多么珍贵的幸福的啊!他是多么后悔当初啊!他想起父亲说过,身为家里的长子,父亲毅然决然地扛起了家里的重担。而自幼娇生惯养的自己,能不能像父亲一样,担起家里的重担呢?今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店里的生意也不好。袁俊杰心中乱作一团麻,再回想起父亲往日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这时候的毛毛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和着泪水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滚落而下,让人分不清他脸上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真是祸不单行,由于母亲早年生病,家里找亲戚朋友借钱,可是还远远不够医药费。刚开始,母亲还能勉强下床,但由于缺少医药费,没得到更好的治疗,病情日益严重。现在还得为父亲凑钱治病,交警说了责任在客车运营公司,客车买是买了保险,但是现阶段都得受伤的乘客自己出钱治疗,等到结案之后才能赔付给他们。这一时半会的能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来呢? 袁俊杰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可爱的姐姐,慈祥的母亲,勤劳的父亲。虽然生活上不算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他曾经也不相信意外会与自己碰个满怀。 袁俊杰抑制不住情绪,攥紧了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腿,这场意外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母亲在乡下的老屋里,他还有什么心思去开店挣钱呢? 心力交瘁的袁俊杰心挂两头,幸亏有姐姐在医院里照顾父亲,可他已无心经营他的门店了。由于房租以及水电等每月的费用实在太多,除了生意的成本、店面的租金、经营的费用之后,所剩无几。之后和房东几次商量降低租金未果,实在支撑不下去,小店仅营业三个月就不得不关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