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立春， 春寒料峭的夜晚，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炸开火星，八岁的李英慌忙用烧火棍去拨。背上的李华被热浪惊醒，两岁娃娃的哭声惊飞了檐下越冬的麻雀。
"慢些添柴。"王海燕掀开冒着热气的木甑子，红薯的甜香混着药罐里的蒲公英苦味，"去喊你爸回来吃饭，他在晒谷场修犁头呢。"
李英把幺妹捆在背上，棉绳在胸前打了个活结。四岁的李蓉抓着半块烤红薯追出来，塑料凉鞋在结霜的井台边打滑，冻红的脚趾像五颗小山楂。
晒谷场东头传来叮当声响，李国强正用磨石打磨生锈的犁刀。晨雾里走来个穿中山装的邮差，车铃铛惊得老黄牛喷了个响鼻："李国强，上海来的挂号信！"
李英看见父亲在衣襟上反复擦手，直到把泥土擦干净才接过信封，牛皮纸右下角印着"沪江食品厂"的红章。这是爷爷工作的单位，去年秋天还寄来过印着外滩风景的月饼盒。
"英子，带妹妹们先回家去。"父亲突然把信塞进裤兜，铁器相撞的声响比往常更急。李蓉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在石碾上画了朵三个圈的蒲公英。
午饭时那封信躺在条案上，被萝卜干压着露出一角。王海燕给丈夫夹菜的手顿了顿："你爹又催了？"见李国强摇头，她舀汤的铝勺碰得陶碗当啷响："当初说好不沾他上海的光..."
李蓉突然打翻汤碗，趁着母亲擦拭桌布的功夫，李英瞥见信纸开头写着"顶替招工通知"。幺妹李华拿着李英给的蒲公英把玩，吹了一口气，飘落的蒲公英绒毛似小白伞落在汤渍里，渐渐洇成半透明的月亮。
吃完饭王海燕把碗收进厨房，若有所思的洗着碗，李英和李蓉在堂屋玩儿，小孩儿瞎闹的笑声，终是打破了黑夜的寂寥。
收拾完的王海燕背着小女儿李华，坐在卧室边，正在改第三件旧棉袄-之前娘家给她陪嫁的衣服，此时正在变成三姐妹的春衫。
李国强躺在床上，心里反复想着收到的那封“顶替招工通知”，昏暗的灯光在屋里摇晃着，两人都不言不语，只听得到缝纫机的哒哒声。
李国强的锄头在第三次磕到碎石时，终于断成了两截。雨丝漫过晒蔫的冬小麦，他望着掌心发皱的挂号信，沪江食品厂的红章在雨水里洇出淡淡的血痕。
王海燕发现丈夫在谷仓抽旱烟已是第七个深夜。装种子的陶瓮上摊着信纸，角落里堆着印有外滩的月饼盒——里面装着李蓉的断蜡笔和晒干的蒲公英。
月光从茅草顶漏进来，把"同意顶替入职"几个字照得忽明忽暗。
"蓉丫头最近总往渡口跑。"王海燕摩挲着月饼盒上褪色的东方明珠图案，"今儿在晒场墙上画了些鬼画符，说是上海会发光的铁树。"
“去上海也好，毕竟在这湾里也没有什么前途，三个女儿都还这么小，我也帮不上你，只是苦着你要背井离乡”王海燕的言语满是无奈和心酸。
李国强突然剧烈咳嗽，烟袋锅的火星溅在信纸上。他想起白日在渡口看见的情景：四岁的李蓉踮脚够着斑驳的土墙，用偷来的粉笔画满歪斜的直线。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间，竟隐约能看出高楼的轮廓，像一丛丛钢铁芦苇立在黄浦江畔。
次日清晨，李英背着李华来溪边洗衣时，发现父亲蹲在晒场墙前。露水未干的墙面上，李蓉用粉笔画的"铁树"正被朝阳镀上金边。最顶上歪歪扭扭飘着朵蒲公英，每片伞籽都画成小电灯泡模样。
"蓉儿说这些灯能把黑夜烫出洞。"李国强的手指抚过女儿画的蒲公英，墙灰簌簌落进他卷着泥星的裤脚，"就像你爷爷信里说的，上海连阴沟盖都亮着光。"
李英把泡胀的床单拧成麻花，听见幺妹在竹篓里咿呀学语。她忽然发现父亲鬓角有了霜色，和墙角那丛真正的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就簌簌地晃。
当晚的饭桌上，李蓉用筷子蘸米汤在桌面画楼："这里要装会转的门，像公社粮仓的风车！"王海燕的瓷勺"当"地敲在碗沿，李国强却突然往小女儿碗里夹了片腊肉——往年这要留到除夕的。
半夜起风时，李英看见父亲举着煤油灯站在晒场墙前。那些稚拙的钢铁森林在光影里摇晃，蒲公英的灯泡籽被飞蛾撞得明明灭灭。李国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棵突然扎根在此的异乡梧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到了芒种时节，最后一捆麦子垛上谷仓梁时，李国强的手掌在麻绳上勒出两道血痕。
王海燕蹲在门槛刮新土豆，忽然听见丈夫对着泛潮的招工通知念出声来："报到截止六月十五......" 王海燕忽的心头一酸，终是说了句“忙完这几天，收拾收拾就启程吧”
蝉鸣撕扯的正午，李蓉把晒烫的麦粒灌进印着"沪江"的月饼盒。四岁的小姑娘学着父亲扬场的姿势，麦粒落进盒里沙沙响，惊得李华攥着蒲公英直往姐姐身后躲。
“上海比樟树湾多三个太阳！"李蓉举起盒里晃动的麦粒，塑料凉鞋踩着自己照着收音机零件画的电路板图案——那是前日货郎担子里的收音机，掉出的零件启发的。歪扭线条从门槛爬到水缸，最后消失在盛满蒲公英茶的搪瓷缸底。
启程前夜，李国强在谷仓钉木箱。王海燕的缝衣针穿梭在丈夫的旧衣间，突然扎破指尖。血珠渗进上海牌衬衫口袋时，她瞥见内衬缝着张泛黄照片——二十岁的李国强站在外滩防汛墙前，背后是冒着黑烟的渡轮。
"当年要不是你爹....."李国强突然呵道“住口”，铁锤砸偏在木箱角。碎木屑飞进李蓉捡来的电容壳里，叮铃一声脆响。
五更天鸡叫时，渡口的汽笛惊飞晒场麻雀。李英攥着父亲塞来的铝饭盒——那是爷爷从食堂捎回的，盒盖凹痕拼出模糊的"沪"字。李蓉突然挣脱母亲的手，把装满麦粒的月饼盒塞进行李："给上海看看咱家的太阳！"
晨雾漫过船舷时，李国强望见三个女儿变成蒲公英似的小点。李蓉用粉笔画在渡口墙上的"上海"二字正在褪色，铁皮青蛙从她兜里掉出，在石板路上蹦跳着追赶远去的渡轮。
王海燕弯腰拾起青蛙，发现弹簧上缠着根银丝——是丈夫连夜从旧半导体拆下的零件安装上的。对岸传来悠长的汽笛，她忽然想起晾在竹竿的床单还没收，那些上海寄来的布料正在晨风里随风飘扬，好似船上的白帆，载着亲人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