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江食品厂的晨雾浸着油条香，李国强攥着父亲的搪瓷缸站在蒸屉前。蓝布袖套还是从老家带来的，袖口沾着的麦麸碎在雪白的面粉里，像黄浦江面零星的驳船光点。
"揉面团的时候，手腕要用巧力，否则揉不了几个面团手就酸了。"李建勇的手覆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老式工装胸口的"先进工作者"奖章硌得人发疼。食堂后窗飘进外滩海关钟声，李国强突然想起离家那日，渡口的汽笛惊飞的那只铁皮青蛙。
林雅姝在更衣室缝补丈夫李建勇的退休纪念衫，金线在"光荣退休"四个字上来回穿梭。她瞥见儿子李国强藏在工具箱底的花盆——从樟树湾带来的蒲公英根已抽出三片新叶，叶脉里还沾着晒场的红土。
"上海土养不活乡下草。"林雅姝往花盆里浇了一勺水，这是她四十年的弄堂生活悟出的生存哲学。
退休典礼那日，李建勇的铝饭盒最后一次盛满生煎包。他特意绕到装卸区，教李国强认运面粉的日本卡车："记住车头编号，三井会社的面粉最配咱厂酵母。"斜挎包里的工作手册突然散页，泛黄的纸片上画着蒲公英生长周期表——1958年饥荒时，他曾用蒲公英根掺玉米面做代粮馒头。
晒场边的歪脖子柳抽新芽时，樟树湾的炊烟稀落了大半。王海燕数着渡轮班次给李华喂饭，米汤里掺的蒲公英尖苦得娃娃直皱眉——这已是开春以来第七户人家搬去城里吃商品粮了。
李蓉趴在渡口石板画画，粉笔末混着铁锈红沁进掌纹。村支书家的小子看到她，朝她扔泥块："画这些鬼符招魂呢？你爸的魂早被上海灯红酒绿勾跑喽！"
"胡说！"李英抡起捣衣槌溅起三尺水花，"我爸在上海厂里的食堂上班，每个月还寄大白兔奶糖给我们呢！"泡沫顺着溪水流到下游，正漫过张家媳妇捶打的确良衬衫——她男人在深圳工地摔断腿，布是从海关扣留的走私货上剪的。
深夜，王海燕就着15瓦灯泡补帆布包。李国强的信压在搪瓷茶缸下，食堂油渍把"先进工作者"奖状纸浸得透明。她忽然摸到夹层里有团绵软东西——晒干的蒲公英根须缠着樟树湾的泥，细看还沾着李蓉画电路图的粉笔灰。
上海亭子间的窗台上，李国强偷藏的搪瓷花盆里钻出两片锯齿芽。同屋的苏北汉子往盆里弹烟灰："老李种啥宝贝呢？""祛火的草药。"他缩回结满老茧的手，指缝还粘着食堂白案的富强粉。浦江夜风掀起晾在窗外的白色工作服，那株蒲公英在霓虹阴影里蜷成团，像极了李华挨骂时缩脖子的模样。
渡轮捎来盖着沪江食品厂红戳的包裹。李蓉抢着拆开印着外滩的铁皮盒，却倒出满桌蒲公英绒毛——它们从父亲晒干的家书里逃出来，粘在王海燕新缝的的确良裙摆上。李华追着飞舞的绒球跌进鸡窝，惊起的母鸡扑棱棱踩碎李蓉半个月前照着画的电路图。
“你爸说..."王海燕抖开压箱底的上海羊毛衫，樟脑丸滚到墙角的干蒲公英旁，"这株草在上海长得比人还高。"李英摸到衣兜里有团硬物，食堂饭票背面密密麻麻记着蒲公英生长日记："3月20日展叶，4月7日现蕾，静安寺的月光比化肥还养人。"
暴雨夜，李蓉把铁皮青蛙拆成零件铺满炕桌。半导体线圈在雷光里发烫，她突然想起父亲离家那日，渡轮烟囱冒的烟也是这般扭成麻花状。王海燕的缝纫机轧过午夜，她在给李华改小的毛衣上绣了朵蒲公英——用的李国强工装里抽出的金线。
李建勇和林雅姝收拾好东西，买好票准备回樟树湾，这个心心念念梦里的故乡。“国强啊，我们这么多年没回家，留你和海燕在老家孤苦伶仃的，是我们对不住你。当年要不是因为队长污蔑你妈妈害死了公婆，我们也不会被迫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现在年纪大了，到了退休的年纪了，总归是要落叶归根的，只希望你能在厂里好好做，看看大上海的繁华，能真正的留在上海！”
“嗯，我知道的，我和海燕早就不怨你们了，你们回去以后，正好也能帮衬一下她，我真的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带三个娃。”此时儿子和爸爸只是互相看着对方，眼中含泪，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李建勇藏在心里大半辈子的心结，总算是解了。
晨雾还未散尽，樟树湾的晒场已铺满金灿灿的玉米。王海燕握着新买的竹耙翻晒粮垛，忽然听见渡口方向传来熟悉的鸣笛—那是林雅姝特意托人给带的电子闹钟，此刻正躺在李建勇褪色的劳动布挎包里叮当作响。
她看见渡轮下来两个穿大衣的身影。李蓉率先认出林雅姝提的印着外滩的铁皮盒，尖叫声惊飞了啄食的芦花鸡。 “奶奶，你终于回来了”
林雅姝笑着逗李蓉，“蓉儿都长这么高了啊，爷爷奶奶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就在家里陪你们”顺势刮了一下李蓉的鼻子，李蓉开心的往家里跑去 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姐姐李英。
林雅姝看着王海燕，眼里含泪“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海燕。”“不辛苦，应该的，国强一直都很照顾我的”
晨雾裹着柴火气漫过晒场时，李建勇的旧帆布鞋踩在泥地上。这位在沪江食品厂揉了大半辈子面团的老厨工，此刻正蹲在鸡窝旁研究蒲公英——上海窗台上那株瘦弱的草，回到樟树湾竟疯长成伞盖大的绿云。
林雅姝打开印着食品厂红戳的行李袋时，三颗发皱的苹果滚到李华脚边。"食堂大师傅给的边角料。"她掏出发霉的围裙抖了抖，掉出包用报纸裹着的酵母粉，"蒸馍时掺点，面发得比云还软。"
李建勇默默把铝饭盒扣在灶台上，揭开时腾起的热气里混着生煎包的焦香。"面皮要三揉三醒，"他抓起把玉米面掺进富强粉，"就像等三伏天的雷雨。"李蓉踮脚偷戳饭盒里的油渍，被爷爷用擀面杖轻敲手背："这油花得转着圈看，跟黄浦江的漩涡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