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吃好饭，拿着书包去学校，她的书包是林雅姝用食堂面粉袋改的，"沪江食品厂"的红字洗得发白，边角还粘着半粒麦麸。
露水浸透的布鞋踩过田埂时，惊起的蚱蜢常撞进装午饭的铝饭盒——那是李建勇用坏了的食堂餐盒，盒盖上还留着半枚油指印。
教室的泥墙上裂着蛛网纹，王老师用旧报纸糊住漏风的窟窿。李英总坐在第三排的石板桌前，那里有块天然凹陷正好卡住饭盒。当王老师用普通话念"a、o、e"时，她就用铅笔头在作业本上面描字。
“李英，上来写‘蒲公英’。"王老师突然点名。黑板擦早秃得只剩布套，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打着补丁的袖口。
写完最后一捺时，教室后门传来李蓉的哭喊——四岁的妹妹正扒着门框，脚边滚着啃了一半的烤红薯。
"姐，华妹拉裤兜了..."李蓉的塑料凉鞋上沾着可疑污渍。王老师叹着气递来草纸，李英瞥见教案上粘着朵蒲公英标本，茎秆上还缠着食品厂的棉线。
午休时分，李英在操场槐树下给李华换尿布。风掀起石板凳上的作业本，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账目：盐巴两毛、酵母粉五角、欠赵婶家鸡蛋三枚...这是林雅姝教她的记账法，铅笔痕叠着钢笔字，像父亲揉面的千层饼。
"你爸从上海捎的。"王老师突然出现，掌心躺着支印着外滩的铁皮铅笔。李英在裤腿上蹭了三遍手才接过，闻见笔杆上淡淡的猪油香——定是李建勇藏在食堂调料柜偷运回来的。
放学的铜铃锈得发哑，李英还得留下来扫教室。李蓉趴在窗台画画，突然指着梁上燕窝喊："姐，那像不像爹说的食堂吊扇？"暮色里，归巢的燕子掠过她高举的作业本，在"春天来了"的造句旁落下一粒白粪。
走到渡口时，李华发烧了。李英把铁皮铅笔当体温计塞进妹妹腋窝，铝饭盒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对岸传来汽笛声，她忽然想起父亲信中写的："上海娃娃都用磁铁铅笔盒，开合时啪嗒啪嗒响。"
那夜，林雅姝在油灯下拆了一件旧工装。李英的铅笔在账本背面游走，忽然写串了行——"蒲公英"的"蒲"字混进了王老师教的拼音"pú"，像朵绒球落在黄浦江的"浦"字上。
周六晒场上的晨露还没散尽，李建勇已经蹲在土灶前生火。从上海食堂退休带回的铝饭盒歪在柴堆旁，盒盖上结着层发黑的面痂——那是三十年来揉面时溅上的岁月。林雅姝抖开印着食品厂红戳的旧围裙，补丁叠补丁的布料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李建勇教李英揉面的手势像在打太极。“手腕要转，像搅弄堂里的馄饨汤。”他抓起把掺了蒲公英叶的玉米面，面团在龟裂的掌心渐渐泛起青绿，“当年给厂长办退休宴，用的就是这碱水杀苦的法子。”
林雅姝从腌菜坛后探出头，递来半截锈剪刀：“你爸还非说这能剪出食堂的葱花丝。”面粉白的菌斑爬上晒场青砖，像极了上海梅雨季的墙皮。
林雅姝拆开丈夫的旧工装，从内衬抖出二十三张过期粮票。“稀罕物呢，能换30个鸡蛋呢！”她穿针的手顿了顿，把粮票拿给王海燕，“拿去换点鸡蛋什么的吧，给几个小娃吃”。
穿好线她继续缝补着工装，王海燕瞥见婆婆用食堂包装绳当线头，针脚歪斜却扎实，像李国强初到上海时寄回的家书字迹。
深夜滴答滴答的雨声打破了乡村寂寥的黑夜，李建勇用在食堂顺来的不锈钢盆接屋顶的漏雨。“这声响像极了厂长办公室的西洋钟。”
他忽然摸出半块发硬的桃酥，掰碎了泡进雨水，“尝尝，这叫海派下午茶。”李华咂着嘴吐出一粒潮软的芝麻，粘在爷爷画的蒲公英生长图上，成了意外的坐标点。
村口老槐树刚抽新芽时，王爷爷的咳嗽声就混着晨雾漫进了李家院子。林雅姝正给腌菜坛子扎红绳，抬头瞧见篱笆外晃着个佝偻身影，身后跟着个瘦高少年——那是王家独孙王浩，蓝布衫的补丁比李英书包上的还规整。
“老李，昨日下了雨，今天正好播种，借把锄头使使，我家的让耗子啃了柄”村口王爷爷的声音掺着清晨的寒雾稍稍有点沙哑。“好的，小英，把柴堆旁的锄头拿给王爷爷”李英从柴堆后直起腰，铸铁锄头在晨光里划出弧线。
王浩接过锄头时，指节蹭过李英掌心的茧。他校服领口别着的团徽突然掉落，滚进晒蒲公英的竹匾里。"咱们班下周劳动课，记得带上农具去学习哦"他蹲下身找徽章，后颈晒脱的皮像块褪色的地图。耳边传来李英的声音“嗯，知道了”
“雅姝，一会儿吃好饭，我们都去地里帮老王，他身体不好，我们去帮帮他，人多干活快”，李建勇说道。“好的，海燕儿一会儿带上小英，小华咱们一起去”
清明的雨细得能穿针，两家人挤在王家的三分薄田里。李建勇教王浩握锄的姿势："小娃，要像揉面团，要使巧力，劲儿得透进土里去。"老厨子的手掌包住少年的手背，锄头柄上还粘着食堂猪油的陈年腥气。
李英带着李华撒种，棉布兜里的玉米粒掺着玉米皮。“每窝三粒，呈三角，顺着土窝丢，不要丢漏了”，她比划着王老师教过的几何图形，李蓉却把种子摆成了各种类似于花、太阳、野草的图形。王浩的锄头尖总在她们脚边打转，新翻的土腥气里混着少年的汗味。
歇晌时，王海燕揭开竹篮，食堂顺来的铝饭盒盛着腌萝卜，每片都切得能透光。“丫头刀工见长啊”。“王叔，您就别打趣我了，我这点技术，可不敢在爸面前班门弄斧”。
李英低头看见饭盒盖上结着油痂，倒映出王浩仰头喝水的喉结，随吞咽上下滚动的弧度像颗不安分的种子。
王怀兴的假牙咬得萝卜脆响。“哎，好在我这老头子还安了几颗假牙，不然脆萝卜都吃不了。”“哈哈，老王，你这牙口若是啃骨头也不在话下”“哈哈哈哈……”几人的笑声伴着鸟声回荡在乡下的田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