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江食品厂食堂的蒸汽永远裹着股铁锈味,李国强的白色工服领口被汗渍腌出黄边。凌晨四点的冷库门前,他借着路灯查看今日菜单——粉笔字在黑板上晕成灰雾,像樟树湾梅雨季的云。
“李大头,五号灶归你!”苏北帮厨老赵甩来条发硬的围裙。李国强接住时摸到内兜鼓囊,是半包顺走的白砂糖——这些边角料能换弄堂口的老鼠药,给老家防田鼠。
揉面机轰鸣声里,他偷偷掺进磨碎的发酵粉。面团在掌心渐渐施展时,背后突然响起厂长秘书的高跟鞋声:“李师傅,局长中午要吃手擀面。”牛皮记事本拍在案板,震得搪瓷盆里浮起层蒲公英绒。
午休时,李国强蹲在厂区东北角的绿化带。冬青丛下藏着从老家移植的蒲公英,叶片比食堂的冻菠菜还肥。老赵叼着烟凑近时,他慌忙用饭盒盖住:“驱...驱蚊的草药。”
“装啥?”苏北人掏出个玻璃罐,“这玩意儿配我老家的蟹酱才鲜。”罐底沉着几片蔫黄的叶,正是李国强上周丢的厨余。两人突然笑出声,惊飞了在蒲公英上采蜜的菜粉蝶。
上海本帮厨子阿德把面团摔得震天响,案板上的富强粉溅到李国强脸上:“乡下人,去把冷库韭菜搬来!”李国强没作声沉默着走向零下十八度的冷库,在成筐冻韭菜下偷藏了袋酵母粉——这是用老家腌菜和锅炉工换的。
老赵堵在冷库门口搓手,碰了一下李国强的肩膀:“昨儿的面碱超支两斤。”李国强从裤兜摸出包飞马烟,烟盒里塞着蒲公英根须:“给科长媳妇通乳的。”两人心照不宣地笑,呼出的白气缠成团。
午休时,茶水间的长椅抢手得很。那帮上海人围着收音机听《何日君再来》,苏北帮在角落啃煎饼。李国强缩在窗台啃冷馒头,突然被阿德踹了凳子:“乡下佬,滚去洗蒸笼!”
蒸笼堆成小山时,老赵闪进来丢给他半块麦乳精:“别跟狗日的置气,犯不上”蒸汽里,李国强瞥见对方围裙下鼓囊的猪肉——那是给厂长小灶克扣的边角料。
周三例会的座次尽是江湖。上海本帮厨子占据长桌左侧,苏北帮挤在右侧,李国强总缩在暖气片旁的折叠凳——这个位置能望见窗外他种的蒲公英。生产科长敲着搪瓷缸讲话时,他正用钢笔在排班表背面画老家的蒲公英。
“老李,夜班你来做”食堂科长突然点名。上海人发出嗤笑—夜班面发不好要扣奖金。“好的,科长”李国强攥紧兜里的酵母袋,那是用三张老家粮票跟锅炉房换的。
小夜班结束的午夜,李国强在厂后巷遇见装卸工阿四。黑影里递来两包飞马烟:“换二十个肉包,要肥瘦相间的。”他掀开保温毯,蒸汽惊醒了路灯下的蒲公英,绒球在光晕里像未引爆的烟花。
深夜十一点,揉面机的轰鸣盖过浦江涛声。李国强往面团里掺蒲公英粉的手突然僵住——背后站着夜巡的科长。冷汗浸透白色工作服时,老赵的破锣嗓救了他:“科长,您要的阳春面醒好了!”
两人蹲在后巷分赃,半斤猪油换守口如瓶。老赵突然说:“你那草药面,给我留两屉,味道不错”月光照亮他脖颈的痧痕,是白日被阿德推搡撞的。
回宿舍时撞见保卫科长查房,手电筒扫过他鼓胀的裤兜。“老家带的腌菜?”李国强掏出玻璃罐,厂长特供的蒲公英酱泛着翡翠光,“这个正好治您的老胃病。”第二天,夜班安排表上多了个红圈——他的排班从每周三次减到了两次。
中秋节前夜,食堂仓库堆满上海牌什锦糖。李国强偷藏了半袋冰糖,准备融了给女儿做糖画。老赵突然闪进来,军大衣兜着条金华火腿:"老李,快快快,搭把手,分你根蹄髈。"
他们在冷库分割火腿时,冰碴子沾在蒲公英叶上。老赵突然说:“我晓得你往面里掺蒲公英草。”李国强的手僵在冻肉上,却听见苏北人轻笑:"下回掺点艾草,厂长媳妇坐月子。"
台风夜,食堂成了避难所。阿德在积水中骂娘时,李国强用腌菜坛堵住漏水的窗。“让开!”上海小开们要抢腌菜坛垫脚,被老赵的铁勺敲得抱头鼠窜。
“接着!”老赵抛来半瓶烧酒。两个男人就着应急灯修水泵,柴油混着蒲公英酒气漫进喉咙。阿德缩在干爽的角落,看李国强用食堂大勺舀水,忽然嘟囔:“明早的菜粥归你熬。”
厂长胃发炎的消息传开那日,后厨间的每个人都瑟瑟发抖,心虚得想着甩锅给谁。以往厂长有点什么肠胃疾病,都会开除几个食堂的人, 李国强在绿化带采蒲公英的手直抖,心里也没底。
老赵把砂锅塞给他:“用三号灶,我替你盯梢。”枸杞在汤里沉浮时,阿德破天荒的递来条鲥鱼:“拿去,说是今早在长江现捕的。”
药香惊动了整个后厨间。科长背着手踱步进来,舀了勺汤突然说:"李国强是吧?明儿起你管小灶三号。"“好的,科长”李国强连忙应道,他侧目瞥见老赵在窗外比划三根手指——三屉草药馒头换的举荐。
1987 年中秋节前的仓库堆满了年货,,不知不觉李国强在上海已经待了五年了,那帮上海的和苏北的难得和平分赃。阿德扔给李国强两包大白兔:"接着,给你丫头的。 "
自从上次李国强做的药膳缓解了科长的胃出血,阿德对他的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老赵把金华火腿塞进他铺盖卷时,保卫科的手电筒光恰好扫过。
食堂后巷排起长队,工人们用粮票换草药馒头,李国强的军大衣兜成了临时钱箱。老赵把铜丝缠成的蒲公英塞给他:"拿着,老李"
调令下达那日,三号灶台积了层薄灰。阿德把揉面机的钥匙放在案板上,不好意思的看着李国强:“拿去,钥匙给你。”老赵在更衣柜留了袋白砂糖,糖粒粘着张字条:“治咳,每日三钱。”李国强看着纸条,漏出了欣慰的笑,“谢谢你,老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