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李国强到上海已经 7 年了，李蓉读小学 5 年级，李华也上小学了，家里要供养三个娃上学，实在是没有办法。
教室的煤油灯在晨雾里摇曳，李英的铅笔尖悬在期中试卷上发抖。“用'蒲公英'造句”这个题目她已经盯着看了半炷香时间。梁上燕窝突然掉下一根草茎，正落在泛潮的卷面上，把“蒲”字的草字头染成深灰色。
“姐！”李蓉扒着窗框喊，塑料凉鞋上沾满泥浆，“妈让你去大队办公室盖章！”李英手一抖，铅笔芯啪地断在“英”字的最后一捺。王老师别过脸咳嗽，教案上那朵蒲公英标本的绒球缺了一块——昨夜批改作业时，她揪下几根给发烧的儿子退烧。
大队办公室的红印泥冻住了，会计老张用搪瓷缸装热水烫了三次才化开。“辍学申请”四个字在李英眼前晃成重影，她突然想起1982年夏天，父亲也是在这张杉木桌上签下顶替招工协议。
窗外的百年老樟树沙沙作响，树皮剥落处露出她用小刀刻的算式：37.5元，那是全家欠合作社的化肥钱。
李英心不在焉的走在田埂上，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李蓉把铁皮铅笔盒敲得叮当响。“姐，我给你留了宝贝。”她神秘兮兮地摊开掌心，半块磁铁粘着几枚生锈的图钉，“从王老师家废收音机拆的，能吸住字”
“李英，你没事吧”远方王浩的声音传来，此时的少年奔跑在稻田的田埂上，充满朝气，明媚又耀眼。他在李英面前站定，微微弯腰喘气，两鬓的汗水大颗大颗的滴在田埂上，盛开在泥土里。李英不敢看他，盘眼泪会决堤，只是一味的低着头。像是做了决定一般，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
“王浩，我签了辍学申请，再也上不了学了，希望你好好努力，争取考上县一中”此时的李英泣不成声。王浩吃惊的看着她，
“怎么会这样，我去求李爷爷林奶奶”说着王浩拉着李英往家里走，“没用的，我们家要供三个女娃上学，压力太大了，樟树湾的蒲公英总归是飞不远的～”王浩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她，无奈又怜惜，此时的少年没有任何能力改变眼前这个女孩儿的命运！
李英的眼泪突然砸在磁铁上。那些浮在表面的铁屑在泪滴中舒展成奇异的花纹，像极了父亲信中描述的黄浦江油污。李蓉吓得把磁铁塞进姐姐的补丁口袋，塑料凉鞋踩碎了路边的蒲公英，白色绒球粘在裤脚，像未融的雪。
“走吧，蓉儿，我们回家吧”王浩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在夜幕里的身影越来越远。
晚饭时，林雅姝的腌菜坛又冒出翡翠泡沫。李建勇用食堂大勺舀了瓢浇在馕坑上，青烟腾起时，王海燕把辍学申请折成纸船，“英子，我对不住你，要是咱家条件好点，定也不会让你退学。听王老师说村小在找代课的，你明儿去村小代课吧，每月还有八块钱补助。”
那夜，李英蹲在灶膛前烧旧课本。火舌舔上《自然》课本里的蒲公英插图时，她突然抽出作业本，封面还粘着燕窝的干草。《春天来了》的造句背面，歪歪扭扭记着全家半年的开销，最后一行新添了"代课收入+8.00"。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小的石板桌突然矮了一截。李英攥着王老师留下的粉笔头，在"a、o、e"旁边添上"1+1=2"。李华蹲在最后一排玩磁铁，图钉在石板桌上拼出歪扭的蒲公英。
“李老师，这个字念啥？”放牛娃张小山举着烟盒纸，上海牌香烟的"海"字被雨水泡发了边。李英望着窗外掠过的雁群，粉笔在黑板画出波浪线：“这是黄浦江的江，你爹打工的船就从这儿过。”
午休时，她在操场槐树下批改作业。李建勇送来的铝饭盒里装着蒲公英馅馍，掰开时热气惊飞了觅食的麻雀。王老师留下的教案本此刻正躺在膝头，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掉出张照片——扎麻花辫的少女站在师范学校门口，头顶是1958年的艳阳天。
冬至那天，李英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八张皱巴巴的纸币被她夹在账本里，旁边贴着从上海寄来的邮票。林雅姝拆了丈夫的劳保手套，给她织了副露指头的毛线手套：“粉笔灰伤手，当年你爷爷揉面...”
深夜，李蓉突然发烧。李英翻出压在箱底的铁皮铅笔，却怎么也找不到体温计。情急之下，她把磁铁贴到妹妹额头，图钉竟微微颤动。"姐，我看见蒲公英在飞..."李蓉的呓语中，李华忽然指着屋顶喊："星星掉进屋里了！"
漏风的瓦缝间，银河倾泻而入。李英就着星光补作业本，发现磁铁吸住的铁屑在纸面投下蛛网般的影。她突然在"春天来了"后面续写：“蒲公英撑开小伞，带着露珠去远方上学。”
惊蛰的闷雷震醒樟树湾时，李英的补丁口袋已经装满粉笔头。王海燕发现女儿总在深夜翻看王老师留下的照片，相纸边缘被摸得起了毛边。
“英子，把这送去。”李建勇突然递来油纸包，食堂秘制的蒲公英酱泛着翡翠光泽。李英走到村小才敢拆开，油纸背面用酱油写着："王老师转，代课费已存三月。"
那天黑板上的造句题换了新内容："如果……"。李蓉用磁铁拼出的答案歪歪扭糊在墙上：如果蒲公英会说话。放牛娃们交来的作业本里，三十七朵手绘蒲公英在泛潮的纸页上绽放，最末页粘着张崭新的邮票——上海外滩的钟楼指着下午三点，正是李英往常开始代课的时刻。
谷雨前的暴雨冲垮了操场土墙。李英带学生抢救课本时，在废墟里挖出个铁盒。生锈的盒盖里粘着半本《蒲公英药用图谱》，扉页有王老师清秀的赠言："给永远在春天的人。"
李建勇把铁盒改造成粉笔匣，林雅姝缝的棉衬里藏着五张粮票。李华第一次完整说出句子：“姐，蒲公英在铁盒里发芽了！”李英打开匣子，潮湿的粉笔灰中钻出鹅黄嫩芽，根须缠绕着磁铁上的铁屑，像某种神秘的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