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隐约传来一股咖啡的香味,陈碧珠只觉周身寒意逐渐退去,四肢渐渐温暖了起来。
白色的天花板,香槟色的台灯,不知何时,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包厢,躺在了那张柔软又舒适的床上。
“你终于醒咗。”恍惚中,陈碧珠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吕子梅那张熟悉的脸,又是担忧,又是欣慰地看着她。
陈碧珠挣扎了一下,吕子梅连忙将她扶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柔声道:“你刚刚醒返,暂时唔好起身,呢度有温好嘅参茶,你饮少少啊,补下气力先。”
一杯参茶下肚,陈碧珠才觉得彻底恢复了过来,一张口,说话还是有些生涩:“刚刚……”
吕子梅含笑道:“你真系福大命大,居然捡回一条命。陈开元就没咁好彩了,我哋刚刚赶到呢阵,亲眼睇到他死命挣扎,最终都免不过坠海。麦船长话今晚大雾,海浪又高,唔好搜寻,恐怕凶多吉少。”
陈碧珠沉默了一会儿,又欠身向吕子梅道:“吕生,多谢你相救。”
吕子梅笑笑:“你我之间,纵讲谢字?”
陈碧珠避开了他的目光,只盯着自己的双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幸好,两声敲门声适时响起,救了陈碧珠一命。
“入来。”陈碧珠从未觉得敲门声如此悦耳,下一秒,却面色一僵:“你来做乜嘢?”
晏时来嘻嘻一笑:“我受金专员指派,特来调查你同陈开元坠海一事。”说完便大喇喇地朝沙发上一坐。
陈碧珠刚要发难,却见查尔斯也挤进了包厢,大声道:“密斯陈,我也来看你啦。”说着,朝陈碧珠床前一坐,将吕子梅挤了过去,“我是医生,我来看看密斯陈的病情。”
陈碧珠见吕子梅被查尔斯挤得站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只好道:“查尔斯,话晒吕生都系我嘅客人,你冇咁样待他,一点礼貌都冇。”
查尔斯看了吕子梅一眼,负气道:“对不起。”也不待吕子梅回答,又兴冲冲地对陈碧珠道:“密斯陈,刚刚那位金专员让亨利过去,说你与陈开元先后坠海,但警察现在不能来调查。他听说亨利曾在警界任职,应该很有破案经验,所以在珍珠号回程之前,由亨利负责调查线索。”
晏时来跷着二郎腿,听查尔斯把话说完,不忘看了陈碧珠一眼,似乎在说:你看,我确实是有正事才来找你的吧。
晏时来道:“宜家我要问话了,唔该无关人员退场。”
查尔斯立刻站起身,推着吕子梅向外走:“走了,走了,别耽误他们问案。”一边走,心里还在美滋滋:我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茂丘西奥,不仅给罗密欧和朱丽叶创造了独处的机会,还把帕里斯也带走了。干得好,查尔斯!
包厢里只剩下晏时来与陈碧珠两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独处了,一时都有些尴尬。晏时来摸了摸鼻子,陈碧珠也喝了一口水,都没有说话。
良久,晏时来清了清嗓子,道:“点解你会同陈开元单独在甲板见面嘅?”
陈碧珠道:“晚间他派人来传话,话有紧要事要同我讲,只准我一个上甲板碰面,呢件事水娘都知嘅。”
晏时来点点头,又问:“他有乜嘢紧要事要同你讲?”
陈碧珠无奈一笑,道:“我哋刚见面,意外便发生咗,我都好想知道他要讲乜野紧要事。”
晏时来似乎不是很相信她:“他有冇话过呢件事同乜嘢有关?”
陈碧珠摇摇头。
晏时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明知他同你势不两立,却依然选择独自赴约,如果唔系特别紧要嘅嘢,你唔会咁莽撞嘅。”
陈碧珠抬起眼,对上晏时来的目光,语带讥笑:“晏老板,你又有几了解我?”
晏时来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只听陈碧珠冷冷道:“他系你商行嘅股东,又系你竞选会长嘅推荐人,连你都唔知,我点会知嘅。”
李水娘靠在包厢门口,竖起耳朵,时刻注意着包厢里的动静。
“密斯李,”查尔斯靠在对面的墙上,一脸姨母笑,“不要这么紧张。我向你保证,亨利会好好照顾密斯陈的。”
李水娘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她可信不过那个反复无常的晏时来。
查尔斯天生的一副厚脸皮,看李水娘不搭理他,居然蹭了过来,嘿嘿一笑,道:“密斯李,你愿意做你们中国戏剧里的红娘吗?”
李水娘暗暗攥紧拳头,正在犹豫要不要给这个老外一拳,舱门外却噔噔噔跑过来一个人,一脸焦急道:“晏老板系唔系在呢度?轮船出咗事啊。”
晏时来听见声音,立刻打开了门:“乜嘢事?”
那人忙道:“老细,船突然停咗,麦船长话锅炉好似出咗故障,你要唔要去睇下?”
晏时来面色一沉,举步便走,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都去睇下。”正是陈碧珠,她已经披上了外衣。
晏时来忍不住道:“你刚刚醒返……”
陈碧珠却淡淡地斜了他一眼,晏时来知道自己阻挠不了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无奈道:“李姑娘,唔该你同她拿件厚点嘅衫。”
几人赶到锅炉房时,吕子梅也刚好赶到,他看见陈碧珠,有些惊讶,陈碧珠笑了一下,道:“我都来睇下嗟。”
锅炉房里一片混乱,到处都在放蒸汽,锅炉已经停了,几个满手油污的船员正在四处检修,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船员在问锅炉工的话。
“系你负责船上嘅锅炉房?”陈碧珠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便问。
那人看他们衣着不凡,知道是船上的贵客,不敢怠慢,忙道:“系,我系船上嘅二管轮,锅炉房同埋炉水舱都归我负责。”
“锅炉究竟出咗乜嘢问题?点会突然停船嘅?”晏时来道。
二管轮摇摇头:“宜家刚刚开始检修,暂时都未查出问题。”
晏时来点点头,又问旁边那个哭丧着脸的锅炉工:“刚刚系你在锅炉房值守?”
锅炉工这一会儿已经被盘问过三四遍了,都快被问哭了:“系我,但我真嘅唔知锅炉点会突然坏咗,我哋交接班呢阵,机器纵好哋哋嘅。你睇——”说着,递过来一本换班记录,今天的记录上确实没有标注任何机器问题。
陈碧珠看他表情不似作伪,又问:“头先出事呢阵,你有冇听到乜嘢可疑嘅声音,或者有乜嘢奇怪嘅嘢?”
锅炉工抿了抿嘴,二管轮见状踢了他一脚:“纵唔讲!”
锅炉工方吞吞吐吐道:“头先我听到外面有人话今晚要在船员宿舍开赌局,赌最后边个会做总商会长,我就去问咗两句。点知冇一阵,船就突然停埋……”
二管轮的脸顿时气到扭曲:“点解头先你唔讲嘅?”
锅炉工弱弱道:“我惊你开除我,我唔可以冇咗呢份工嘅。”
二管轮恨恨地看着他,厉声道:“系边个话有赌局嘅?”
锅炉工摇摇头:“我唔识得啊,都未见过嘅。”
这边二管轮还在骂这个锅炉工,陈碧珠与晏时来对视一眼,各自去检查锅炉去了。吕子梅想了想,还是跟上了陈碧珠。众人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既然有人故意将锅炉工引开,那锅炉房一定是遭到了人为破坏,现在只有尽快找到锅炉故障的源头,才是头等大事。
陈碧珠找了半天,一回头,却见晏时来正盯着锅炉上的燃烧器出神。陈碧珠定睛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晏时来指着燃烧器的油泵,道:”你睇下呢度。“陈碧珠这才发现燃烧器的油泵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油污,和崭新的锅炉有些格格不入。
二管轮惊讶道:“点会咁污浊嘅?”叫来两个船员,拆开了燃烧器,果然油泵里满是黑色的油污,还混合着一些杂质。应该就是这些满是异物的燃油堵塞了燃烧器,所以锅炉才会罢工,搞到停船。
“要多久才能修好?”这是陈碧珠最关心的问题。
二管轮正张罗着去修燃烧器,听见陈碧珠问,回头道:“宜家纵唔知其他地方有冇堵塞,炉膛内又有几多污糟嘢。如果情况唔对路嘅话,可能要将整个锅炉都清洗过……”他越说越嘴软,忍不住抱怨道,“唔知系边个扑街,居然搞来呢些污浊邋遢嘢,真系抵死!”说完便继续指挥船员维修去了。
陈碧珠与晏时来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与怀疑,船坏的为何如此“及时”?
看着二人神色,吕子梅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被一旁的查尔斯看了个正着。
众人正往外走,查尔斯拍了一下吕子梅的肩膀:“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明明亨利正在和密斯陈竞选总商会长,怎么还会这么默契?”吕子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抬脚便走。
查尔斯一边追,一边在后面喊:“你不高兴也没用,亨利和密斯陈就是天生一对!”
回包厢的路上,陈碧珠一直在想:轮船早不停晚不停,偏偏陈开元一出事,船就坏了,也许并不只是为了阻止调查……
晏时来见陈碧珠一直出神,道:“阿姑,你系唔系在想呢个人将船搞停,究竟有乜目的?”
陈碧珠有些诧异,旋即道:“你有猜测?”
晏时来笑笑:“我想既然他有目的,一定会有其他行动,也许好快我哋就会知道了。”
说罢,晏时来对陈碧珠点了点头,“阿姑,风冷,早些休息吧。”
而后便转身离去了。
海雾已经散去,化作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船上,在暗夜的海上听来格外心惊。雨势渐大,陈碧珠快走几步,刚转进走廊,便看见佣人推着陈炳发,正在敲她包厢的门。
“阿爹。”陈碧珠有些惊讶,“你揾我有事?”
陈炳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听佣人讲你刚刚失足落海,特地赶来看你,点知你出咗事纵唔安分,居然唔在包厢休息,又跑去调查!”
陈碧珠有点不好意思,一边开门,一边道:“船莫名停咗,我去睇下系边个搞鬼。”
陈炳发满脸心疼,道:“忙咗整晚,肚不肚饿啊?我已经同厨房叫过晚饭了,你好生食点。”
不说还好,一说陈碧珠还真觉得有些饿了,笑道:“好啊,多谢阿爹。不如同我一道食点啊,酒会都未食饱嘅。”
话音未落,窗外一个炸雷,吓了二人一跳,紧接着便是漫天闪电,白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海面。天幕被撕扯开来,肆意向下倾倒着雨水,和闪电交织在一处,织成了一张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的网。
陈炳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暴雨如注,忧心忡忡道:“阿珠,我总觉得呢次出海会出事。你冇再四处乱闯了,得唔得?”
陈碧珠看着侍应刚送来的牛排,拿起了刀叉,口中笑道:“阿爹,你老人家唔使惊啦,我有分数嘅。”
陈炳发面色凝重,道:“难道阿元嘅死都不足以让你收手?”
陈碧珠一愣,停下了咀嚼,道:“阿爹,当时我同陈开元都在甲板上,先后被吸落海,完全无力反抗,真系好绝望。过后我仔细回想,总觉得那种力量大到惊人,绝对唔系人力可以左右嘅。”
陈炳发看女儿始终不肯松口,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道:“阿珠,我同你讲。宜家你是众矢之的,只要你在船上一日,针对你嘅阴谋就唔会停止。”他衰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哀戚,“宜家阿爹只剩你一个仔,已经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陈碧珠刚要说话,陈炳发一摆手,制止了她,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你去将门关好,我有嘢同你讲。”
陈碧珠无法,只好依言锁上门,陈炳发道:“我头先去见过麦船长,他已经应承我,今晚十二点,偷偷派一艘小艇送你上岸。你宜家就同我执拾一下,边个都唔准带,十二点登船。上岸之后,你乜嘢都唔需理会,在屋企乖乖等我,知道未?”
陈碧珠不知父亲居然连船安排好了,而且马上就要出发,下意识立刻道:“我唔走!”
陈炳发怒道:“你——”却没有说出来第二个字,喘了半天的气,捂住了心口,勉强道:“衰女,你系唔系想气死你老豆啊!”
陈碧珠连忙站起来,不住抚过父亲的后背,解释道:“阿爹,我真嘅走唔得。如果我宜家走咗,岂不是将总商会长嘅位拱手让给晏时来?”
陈炳发勉强道:“究竟系总商会长嘅位重要,还是你嘅小命重要!阿珠,你就当系为咗我,冇再船上同他们斗了。”
陈碧珠还要再说,包厢的灯却突然熄灭了。
漆黑中,父女俩都愣了一下,随即,陈碧珠忽的听到,周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咝咝啦啦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陈碧珠低声道:“阿爹,我去门口睇下系唔系电灯坏咗,你冇乱动。”
陈炳发“嗯”了一声,黑暗中,陈碧珠摸索着向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听到那个声响越来越大。她正自疑惑,却再次感觉到了那股神秘的力量,“腾”地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
正是这股熟悉的神秘力量,将她的身体瞬间托到了半空中!
陈碧珠一惊,接着想到了父亲,回身去抓陈炳发:“阿爹?”却抓了个空。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只见盘子上的刀叉正在空中疯狂飞舞,好几把都在朝二人刺来!
陈碧珠虽然悬在半空,身下却有如千钧重,她咬着牙,抠住了包厢墙板的缝隙,在半空中奋力向房门挪去。好不容易摸到了门把手,却怎么都打不开房门。陈碧珠心内着急,勉强抬起脚,想踢开房门,却听见身后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包厢。
只见一把餐刀直直地插向了陈炳发的胸口!
“阿爹!冇啊!”陈碧珠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