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专员大喜过望,忙问:“好!您要推举谁做会长候选人?”
陈碧珠远远望去,只见这人身材清瘦,长目细眉,正是当日害死大嫂的陈开元。他只是裕泰行的小股东,坐在末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连水晶灯都照不到那里去。
陈开元不卑不亢,拱手道:“在下系裕泰行嘅股东陈开元,适才听咗金专员一席话,心内十分鼓舞,想咗半日,觉得我哋裕泰行嘅老细晏时来倒是会长一职嘅不二人选!”
陈开元话音落下,只见一个人从末席缓缓起身,眉目深邃,长身玉立,不是晏时来是谁!
晏时来向席上诸人点了点头,看到陈碧珠时,习惯性地笑了一下,陈碧珠扭过头,只当没有看见。
晏时来果然还是到了。
金专员见他英姿挺拔,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陈开元继续道:“专员唔知,晏老板人虽后生,但自从商以来,先后开办裕泰、顺泰两家商行,又凭借他嘅海外关系,拿下美国、英国、法国十多家公司嘅独家代理,宜家我哋嘅货物已经远销上海,生意甚至好过一些已经开咗几十年嘅商行,其人可称系难得嘅商业奇才。”
众人纷纷看向晏时来,一向只知道他弃武从商,却不知他的生意竟然已经做得这么大了。
陈开元继续道:“更加难得嘅是,晏老板目光敏锐远超常人,而且敢于冒险,脑筋灵活。我哋南州商界数十年如一日,死气沉沉,如果由晏老板出任总商会长,相信南州商界一定会气象一新,比之前纵要蓬勃。”一席话,几乎把晏时来捧上了天。
向华卿是打定了主意和陈家作对,立即大声道:“我都同晏老板打过交道嘅,他为人仗义,确实系总商会长嘅合适人选。”还有几人也纷纷附和。
金专员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向陈开元道:“阁下名为陈开元,不知与陈炳发会长是何关系?”
陈开元微笑道:“我系陈会长堂房六弟,一脉同出。”
金专员拊掌大赞:“方才陈会长说过,举贤不避亲。依照我看,陈老板这种精神,也是举贤不避亲的表现嘛。况且,更不能因为亲者也参与选举就放弃其他候选人,像晏老板这样的人才绝不应该埋没草莽。”
见金专员如此评价自己的举动,陈开元状若无意地看了陈炳发一眼,陈炳发却闭上了眼,懒得和他对视,陈开元只好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金专员道:“此次出海,一共有四十三位南州嘅商界代表登船。人多口杂,难以决断,兄弟有一个办法,不知各位是否愿意一听。”
何叔忙道:“专员太客气了,你代表省商务厅前来公干,我哋都属专员治下,自然无有不遵。”
陈碧珠暗暗撇嘴,却听金专员道:“既然咱们选的是总商会长,在商言商,自然是谁的生意大,谁的话分量就重。金某来之前做过功课,定了一条总资产的红线,凡是在此水平之上的人士,均有投票权。”
一句话,让就酒会炸开了锅,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位专员怎么做的调查,又到底把线划在了哪里。他们都是南州有头有脸的商人,若是被排在红线之外,岂不是丢人现眼?
“金专员。”陈碧珠终于开口了,她是陈炳发力推的候选人,一开口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金专员道:“陈老板请讲。”
陈碧珠淡淡一笑:“金专员既然早有决断,我哋自然会遵从。我唔知金专员所谓嘅红线究竟系几多钱,但为公平起见,除咗我哋两位候选人之外,我哋嘅推荐人也都好应该剥夺投票权。”
金专员点点头:“陈老板言之有理。”
“纵有专员身边呢位梅先生,他系顺泰行嘅大股东,冇权投票嘅。”陈碧珠补充道。
众人一齐看向那位梅先生,却没有人认识这位陌生的有钱佬。何叔微微一笑,道:“避嫌嗟,好应该。”
金专员清了清嗓子,道:“为了大家和气,我就不再公布具体的数字了。按照现在划定的资产红线,除同兴行和裕泰行之外,另有五家商号嘅老板拥有投票权,分别是榕江丝绸的谢宝树谢老板、南州航运公司的向华卿向老板、保济堂的黄桂庵黄老板、南州银行的宋清宋行长、紫金化工厂的郑树森郑老板,只有他们有权投票决定下一任的会长究竟是陈老板还是晏老板。”
投票人名单一公布,众人的议论几乎掀翻了屋顶。
有的人满脸不忿:“谢老板、向老板同埋宋行长都有几代人嘅家底在,累世豪富,黄桂庵同埋郑树森几时挣咗咁多银纸,居然能同他们三个比肩?”
大世界百货的罗宏生坐在座位上,脸色红了又白,他竟不知自己何时竟被挤出了南州富商的前列。而两位坐在次席的新贵黄桂庵与郑树森,只是平静而已。
眼见争论声越来越大,何叔只好站起身,朗声道:“身在其位,必谋其政。宜家北方不太平,金专员设置此条资产红线,无非都系为之后嘅捐饷做准备,期待五位老板能做南州商界之表率嗟。”
此言既出,众人立即安静了下来,原来金专员划这条红线,竟还有如此后手。既然枪打出头鸟,那还是让他们去做捐饷的急先锋吧,连罗宏生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众说纷纭,各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陈碧珠懒得听他们废话,嘱咐服务生将父亲送回包厢,便独自走到了露台上,想吹吹海风,清醒一下头脑。
露台一片幽暗,唯有船顶一盏大灯,照着前方黑沉沉的海洋。夜风吹过,一股咸腥味扑面而来,陈碧珠忍不住咳了两声。
“趁早返包厢吧,小心受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陈碧珠一转身,疾如闪电:“你跟踪我?”
那人笑道:“我求下你啊,陈大小姐,明明系我先到嘅,跟踪都系你跟踪我啊。”正是晏时来,他隐在船舱的影子里,陈碧珠刚刚竟没有发现他。
“想唔到你会登船。”晏时来走近她,低声道,与刚刚调笑的语气截然不同。
“你当然希望我唔来,如果我冇出现,就冇人同你争做总商会长了。”陈碧珠冷笑。
晏时来苦笑道:“阿姑,宜家我哋只得呢一件事可讲乜?”
陈碧珠径直越过晏时来之前,正色道:“晏时来,我呢次来只做一件事。总商会长一位我志在必得,识相嘅就同我行开!”
今夜无月,夜幕垂得格外低,沉重的夜色压在“珍珠号”上空,让人喘不过气来。偌大的海面上,只有“珍珠号”孤零零地向前行驶,似乎完全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
“阿姑,小心脚下。”李水娘放心不下,来接陈碧珠回包厢,口中忍不住抱怨道,“金专员包得起咁大嘅客轮,点解舍不得多装几盏灯嘅,让人乌灯黑火乱行,唔知有几见不得人。”
陈碧珠扶着李水娘的肩膀,笑道:“如果见得人嘅,就唔需让我哋都上船了。”
想起那位包藏祸心的金专员,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李水娘才低声道:“阿姑,头先一等舱嘅管家来过,话包厢有专人服侍,唔准我守夜,纵让我早点返自己卧房。夜晚我唔在你身边,你要加倍小心。”
陈碧珠“嗯”了一声,刚要说话,只见前面拐角处,一个黑影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
陈碧珠仍旧缓步向前走去,却捏了一下李水娘的手,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边个!”李水娘飞身上前,轻舒猿臂,却抓了个空,只有拐角处挂着的风灯被掌风带得摇摇晃晃,照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李水娘暗暗咋舌,看了陈碧珠一眼,陈碧珠摇了摇头。二人心下了然,她们谁也没看出这人是谁。两人不由心惊:此人身形之快,堪比鬼魅,若是有心偷袭,只怕陈碧珠与李水娘早已为人鱼肉了。
二人快步回到包厢,李水娘锁好门,打定主意:无论是谁盯上了陈碧珠,她都会拼尽全力保护阿姑的。
李水娘刚想服侍陈碧珠换衣服,便听有人轻轻叩门。
“边个?”李水娘低声道。
门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陈大小姐,我家老爷系裕泰行嘅陈老板,特地派我邀你老人家上甲板一见,话有要事一定要讲给陈大小姐知道。”
陈碧珠点点头,李水娘缓缓打开了门,门外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跟班,一团孩气,懵懵地看着她们。
“他有冇话呢件事同乜嘢有关?”陈碧珠问。
小跟班道:“有啊,我家老爷话,呢件事事关陈大小姐能否坐上会长嘅位置,陈大小姐一定感兴趣。”
陈碧珠平静一笑,道:“同他讲,我即刻就到。”
小跟班点了点头,又看了李水娘一眼,道:“我家老爷纵话,他只同陈大小姐一个见面,否则就取消会面。”
陈碧珠点点头:“我知了。”说完随手赏了他一个大洋。
小跟班刚走,李水娘忙道:“阿姑,我哋本来就同他有仇,宜家又争埋会长嘅位,宜家你独自赴约,太危险了。”
陈碧珠拍拍李水娘的肩膀,道:“宜家只得我同晏时来两个候选人,又系在金专员嘅船上,无论边个出事,金专员都难辞其咎,陈开元冇咁傻嘅。”
李水娘还要再说,陈碧珠的语气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好了,水娘,我好快就返来,冇担心。”
出了船舱,只觉海风更大了,卷着浓厚的海雾扑上人的面颊,侵入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压抑。陈碧珠扣上外套的扣子,借着昏暗的灯光,走上了甲板,左右看了看,却并没有看到陈开元。
“阿珠,我在呢度。”
不知何处传来,是陈开元的声音。
只见夜雾中,甲板上隐约有一团昏黄的灯光,陈碧珠缓步走去,果然是陈开元提着一盏汽油灯,正在那里等她。
“六叔。”仇归仇,怨归怨,陈碧珠此时冰冷儿不失礼数的称呼了他一声。
海浪有些颠簸,陈开元抓住了船舷上的护栏,低声道:“话晒你都叫过我咁多年嘅六叔,六叔今日劝你,冇再竞选会长了,冇好下场嘅。”语气一如平日一般温和。
陈碧珠看着他,有些好笑:“我叫你一声六叔,你就真嘅觉得系我长辈?可以命令我做嘢?”
陈开元一脸为她着想的样子:“连你阿哥都死咗,阿珠你纵后生,做乜嘢要拿命搏嗟?你放弃竞选,我会同族长讲,继续叫你掌管陈家嘅。”
陈碧珠很不屑:“我本来就系陈家嘅话事人,难道你纵等我同你讲声多谢?”
陈开元见自己开出了这样优厚的条件,陈碧珠依然不知悔改,忙道:“阿珠,你阿爹宜家等于废人一个,你又系个女仔,只要族长一句话,你在陈家根本冇立足之地,你何必一定要争呢个会长嗟?”
陈碧珠冷笑道:“好啊,那你大可以来试下,能否将陈家由我手中夺走!”说着面色一寒:“如果冇嘢讲嘅话,恕我失陪了。”
陈开元忙道:“等一阵。”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想保守呢个秘密。”
海雾越来越浓,看到陈开元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孔,陈碧珠突然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不耐烦再与他言语拉扯,冷冷道:“有乜讲乜,冇在呢度牛嚼禾草。”
陈开元好像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道:“我呢个秘密事关此次会长选举,一定要话给你听。廿十年前,你出生……”
这几个字彻底耗尽了陈碧珠的耐心,怫然道:“陈开元,呢就系你让我独自赴约要讲嘅秘密?南州城边个不知,廿十年前,我系在棺材里落生嘅,否则就唔会叫棺材子了。你想用呢件事威胁我,冇太荒谬啊。”
陈开元神色平定,道:“阿珠,廿十年前嘅嘢,你就只知咁多?”
陈碧珠一怔:“纵有乜我唔知嘅?”
陈开元诡秘一笑,刚要开口,突然,他话音一顿,接着双脚倏的离开了甲板!
陈碧珠大惊,可不有她有瞬间思索,便感到四周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体也离开了地面!
此时,甲板上的情形诡异至极,二人已然悬浮于空中,竟不能落地。陈开元手中的汽油灯也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磕在了船舷上,溅了一地的汽油。
陈碧珠全然不知这股力量从何而来,只觉得黑暗中伸出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掐住了她的四肢,将她拖向深海。陈碧珠死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向船舷!
慌乱中,陈碧珠一把抓住了护栏,可这股力量却从背后不断地挤压她,几乎要将她的身体压扁。陈碧珠受不住这股压力,翻滚之间,脑袋重重地磕在了船舷上,意识便模糊了起来……
恍惚间,有一个奇怪的声响从上方传来,可她却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一齐涌入她的肺腑,她知道,这是海水。她已经要坠入深海之中了。
渐渐地,陈碧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幽暗的海水中,只剩下一个单弱的影子在不断地向下坠,这种坠落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还能活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