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秋风万里出海去
白絮瞰青灯2024-11-18 00:004,792

   秋风瑟瑟,陈碧珠独自伫立在南州码头的栈桥上,极目远眺,惟见长天碧海,蔚蓝无际。

   今天原本是省商务厅专员金文藻抵达南州的日子,按道理说,此刻正应该是南洲政商各界名流,在城中给金文藻接风洗尘才是。但不知这位金专员怎么想的,此前传来消息,说自己自幼偏居内陆,如今虽在本省任职,却一直没有机会领略海上风光。这次既然来南州公干,特意邀请南州的商界人士一同出海游览几日,连洗尘宴都改在客轮上办。

   想到这儿,陈碧珠的嘴角不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既然金文藻都没有下船,又何谈接风洗尘呢,真不知道这位专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呜——”长长的汽笛声打断了陈碧珠的思绪,一艘十分气派的黑色客轮缓缓停在了港口,船身侧面有大大的三个字“珍珠号”。

   南州开埠百年,是东南沿海船舶吞吐量最大的港口,陈碧珠从出生到现在,见过的客轮何止千艘万艘,但这艘“珍珠号”却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

   它实在是太新了,从甲板到船舱,连船边的绳索都几乎没有什么磨损的痕迹,倒像是……像是为了这次出海特意打造的海上大楼。也许是为了船舱的宽敞,足有五层楼高的舱体只建了四层的舱室,顶层的露台则建了十分宽大的飞檐,倒有些像古时的宫殿。

   陈碧珠搭眼一扫,只见旗杆上并未挂青天白日旗,心里迟疑了一下,李水娘快走两步,道:“阿姑,系金专员嘅船。”

   陈碧珠点点头,低声道:“此人一定有古怪,登船之后,务必小心。”

   李水娘应了一声,便领着下人将行李搬上了船。

   陈碧珠看着这艘对于金专员来说显然过于隆重的邮轮,深吸了一口气,迈步登上了舷梯。

   “阿珠。”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叫住了她。

   陈碧珠愣住了,这声音她怎能不熟悉?

   回头一看,果然,只见佣人推着陈炳发,也出现在了栈桥上,身后还跟着几个提行李箱的佣人。

   “阿爹?!”陈碧珠很是意外,“你来做乜嘢啊?”

   陈炳发淡淡一笑:“我女咁大,都未一个人去过远门嘅,宜家竟然要出海,你阿爹点放心,当然要来陪你一起。”

   自从陈绍宗去世,陈炳发便没有再下过床。如今见父亲终于愿意出门了,陈碧珠十分高兴,可转念一想:父亲的身体能否支撑得住海上旅行?况且,父亲突然前来,这会不会不合适?金专员的请帖只写了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显然是特意安排的。

   陈炳发鉴貌辨色,已经猜到女儿心中所想,不屑道:“话晒我都系上一任总商会长,于公于私都应该有我一份请柬,他们却只同你发咗一份。看似系为我嘅身体考虑,其实根本就系想骗你孤身上船,冇人照应,之后再摆布你!”

   这些陈碧珠何尝不知,但她究竟还是不想连累行动不便的老父,到时一旦有变,只怕自己不能保护他,于是道:“阿爹,唔会嘅,金专员毕竟系省商务厅嘅专员,唔会太过分嘅。”

   谁知陈炳发这次异常坚决:“唔得!越是专员,就越是危险。宜家我只剩你一个女了。我哋两父女,绝对唔分开。”

   深秋的寒风吹动了陈炳发的白发,陈碧珠胸口一热,接过了佣人手中的轮椅:“阿爹,我推你上船。”

    

   长长的舷梯尽头,站着穿黑色制服的侍应生,个个身光颈亮,恭恭敬敬地将陈碧珠父女二人迎上了船,道:“会有专人将行李送去两位嘅包厢嘅。宜家请随我来,专员今日特地在宴会厅安排咗音乐会招待各位。”

   “金专员宜家在宴会厅乜?”陈碧珠只关心这个问题。

   侍应生顺眼低眉,说出的答案却让陈碧珠想给他两拳:“唔知。”

   无奈,只能跟着他走。

   陈碧珠父女俩还没靠近宴会厅,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萨克斯舞曲,门口两个高大的佣人拉开门,欢笑声便混合着音乐声,涌了出来。

   这个宴会厅足有两层楼高,头顶悬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无数水晶吊坠和珠链反射着天窗上的日光,把整个宴会厅照得璀璨明亮。透过宴会厅两旁的长窗,窗外蔚蓝海景尽收眼底。宴会厅的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丰盛的酒食和应季的鲜花,乐池里则坐着全套的西洋乐队,乐手统统高鼻深目,一头金发。

   陈碧珠不觉皱了皱眉:听说上海有很多流亡的俄国人,其中不乏贵族,只能靠当乐手过活。这位金专员倒是很会享受,竟然自己带了一支俄国乐队到南州来。

   现在还早,但宴会厅也已经零零星星坐了七八个人,一见陈碧珠父女俩进来,有几个犹犹豫豫地想来打招呼,却终究还是没有站起来。

   陈碧珠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出了玉座金佛的事,这样的势利眼自己不知见了多少,早就已经是泰然处之了。

   “点乜嘢?难道宜家我哋南州商会只剩呢些老弱病残?居然让个女仔推埋老豆上阵。”一个尖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碧珠眸中闪过一丝戾气,转过身,却是南州航运公司的老板向华卿拄着手杖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大世界百货的老板罗宏生。罗宏生可能没有想到向华卿上来就出言不逊,略带歉意地看了陈碧珠一眼。

   向家世代以造船为业,向华卿青出于蓝,一手建立了南州航运公司,是东南数一数二的航运龙头。当年王大帅奉命驻扎南州,向华卿不仅第一个献上军饷,还一口气捐赠了三艘货轮,后来更是和王大帅结成了儿女亲家。现在王大帅和陈家结了仇,向华卿与王大帅沾亲带故,也暗暗恨上了陈家,如今又怎会放过这个出气的机会!

   陈炳发刚要说话,陈碧珠却轻轻按住了父亲的肩膀,口中轻笑道:“我阿爹抱恙在身,所以不良于行。点知向老板今日都拄埋拐杖,难道因为你把口几衰,所以被人将腿打断?”

   向华卿一敲手中的文明杖:“你敢咒我!”

   陈碧珠冷冷道:“唔敢,只不过见人扮嘢,有点奇怪嗟。”

   罗宏生见势不好,忙道:“从来相嗌唔好口,大家言来语去,难免有点不得意。呢度系金专员嘅船,两位听我一句劝,冇在他老人家嘅音乐会争拗了。”

   向华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了陈碧珠一眼:“你最好求神拜佛,冇落在我手中。”

   陈碧珠看着向华卿的眼睛,笑意未达眼底:“你都系一样。”

   眼看着向华卿渐渐走远,陈炳发低声道:“我哋初初上船,就同他争拗,会唔会锋芒太露?”

   陈碧珠蹲下身,道:“阿爹,人哋犯我,我哋如果忍气吞声,一定会有更多人落井下石嘅。”

   陈炳发叹了口气,道:“我都知,但我宜家帮唔到你手,你孤零零一个女仔,到底都要小心点。”

   陈碧珠笑笑:“阿爹,我知啦。”

   两人说话的功夫,客人们陆续来到,偌大的宴会厅渐渐热闹起来。陈碧珠冷眼旁观,南州数得着的商户几乎全员到齐,看来金专员是打定主意要在船上搞事了。

   她正盘算着,忽然,听到汽笛声大作,“珍珠号”缓缓开动。紧接着,宴会厅的侧门打开,一阵海风吹满大厅,众人簇拥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只见来人约有四十岁,身穿中山装,脚踩皮鞋,倒是一副典型的专员打扮。金专员是典型的北方长相,身材高大,面部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间或露出森冷的意味,让人不敢直视。

   他一走进来,宴会厅的谈笑声便低了下去,众人纷纷站起身,欢迎这次出海的东道主。

   “各位,”南洲管理财政诸事的梁副市长也在船上,“文藻兄受省商务厅委派,远道而来,特地邀请各位出海观光,我哋方有机会做此难得之旅行,宜家便请他为大家讲几句。”

   紧接着便是一阵掌声。

   金专员先是看着这些等着自己说话的商人,继而朗声道:“各位知道,兄弟此次南州之行,身负省商务厅交予的重任,在地诸多不便,是以不揣冒昧,邀请各位陪我出海游览。我这次公干,就仰仗各位了。”说毕团团一揖,众人连忙谦虚了几句。

   金专员微微一笑:“今日系登船第一日,我们以乐会友,各位随意,随意。”众人这才散开。

   整场音乐会,这位金专员长袖善舞,几乎和所有有头脸的商人都寒暄了几句,甚至还过来关心了一下陈炳发的身体,又夸陈碧珠巾帼不让须眉,陈碧珠嘴上应付着,眼睛却只盯着金专员身后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

   他想是金专员的密友,金专员不时回头,与他谈笑几句。虽然他衣着体面,架着金丝眼镜,还蓄起了胡须,一派文明人物的风度,陈碧珠却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

   ——何叔!

   金专员看看陈碧珠,又看看何叔,忽然笑道:“是我疏忽了,忘了给你们介绍。陈老板,这是我的朋友梅雨田先生。梅先生,这位是南州本地商界的翘楚,陈碧珠女士。”

   何叔与陈碧珠看着对方,缓缓伸出了手:“幸会。”陈炳发看着这位“梅先生”,没有说话。

   金专员笑道:“诸位还要在船上住几天,两位大可慢慢认识。”

   毕竟是第一日登船,又有金专员在场,除了向华卿刻意挑衅,音乐会基本上还是一团和气地落了幕。临走时,金专员宣布明晚七点将在宴会厅举办酒会,还请各位务必全部到场。

   看着众人一起一起地散去,陈碧珠却一直没有看到晏时来:如此大事,难道他没来?陈碧珠摇了摇头,心头不免更沉重了一点:不知何叔是怎么搭上的金专员,但他显然已经打通了金专员的关节。有这样一个人在船上,不知还会有多少想不到的危险。除了小心,真是别无他法。

    

   次日不到七点,宴会厅便已经座无虚席。没了昨日的音乐伴奏,宴会厅显得有些沉闷。众人也都没了昨天谈笑风生的兴致,只等着金专员开口。

   金专员敲敲手里的高脚杯,道:“各位都知道,兄弟此行是奉省商务厅厅长之命,来整顿南州商界乱象的。”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坐正了身子: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金专员继续道:“南州是本省商贸重地,梁厅长也常夸各位勠力同心,堪为各市商人表率。不料如今竟然为了一个总商会长的位子,闹得天翻地覆,甚至连累人命,梁厅长听闻,亦是十分心痛。”

   陈碧珠听到“连累人命”,不由看了何叔一眼,谁知他竟一脸的志得意满,陈碧珠暗暗将指甲掐进了手心。

   “犬子之死是有恶人作祟,与会长之争无关。”陈炳发提出异议。

   金专员却并不接话,只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所以乱。为今之计,只有尽快选出总商会长,才能结束这种乱象,各位说是也不是?”终于抛出了这次酒会的目的。

   “金专员讲嘅有理,如果唔系有人尸位素餐,我哋南州商界何至于此!”向华卿第一个响应,还不忘横了陈炳发一眼。

   陈炳发只作不见,沉声道:“金专员,当年我陈炳发经谢老会长推荐,接任南州总商会长一职,一做就系几十年。在任期间,成立各行公会,划定经营区域,平息商户纷争,南州商界都算风生水起,不知在座各位对这话有冇异议?”

   陈炳发毕竟做了几十年的总商会长,杀伐决断,建功立业,虽然现在腿脚不便,但众人却也不敢否认他的功绩,连向华卿都悻悻地闭了嘴。

   陈炳发继续道:“商会守则明文规定,上一任商会会长方有提名权。举贤不避亲,今日我便推举小女陈碧珠继任南州总商会长一职。”

   一言既出,四座无声,这是商会自成立以来的老规矩,谁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反对。

   一片寂静中,金专员突然开声问道:“陈会长所讲的规矩,应当还是前清时定下的吧。”

   陈炳发顿了一顿,道:“话虽如此,但商会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金专员打断了他:“时移世易,旧规矩固然不可忘,但新方法也不妨一试。兄弟不才,曾留学美国多年,见洋人选举,多由选民直接提名候选人,这可比由上一任指定候选人的规矩民主得多啊。”

   此时何叔朗声附和:“金专员讲得好!从来不破不立,我哋为何不由此开始,建立更加民主同埋自由嘅新规矩呢?”

   席上都是行商之人,最擅察言观色,眼见金专员一心要修改南州商会的选举规定,许多人纷纷表示赞同:

   “民国都建立廿十年了,我哋居然还在用前清嘅规矩,真系好笑。”

   “专员就系专员,西洋规矩听埋都几好,总胜过陈家一言堂。”

   “真系想唔到,受咗陈家几十年嘅气,今晚终于要出头了。”

   ……

   眼见席上讨论声不绝于耳,金专员满意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做主,今后商会会长选拔改为自由提名制。”

   陈炳发孤掌难鸣,索性道:“既然咁样,那我便作为前任总商会长,推举陈碧珠出任下一任总商会长。她系陈记同兴行嘅老板,近几年一直在打理陈家旗下所有嘅产业,且一手创立南州唯一一家民族资本嘅洋火厂。无论从资历,或者系能力,整个南州都好难找到比她更适合嘅人。”说完,环视席上诸人,那些刚刚还梗着脖子拥护新规矩要把陈家打倒的人,被陈炳发苍鹰一样的的目光浅浅一盯,纷纷垂下了头。

   金专员见冷了场,笑道:“陈会长可以举荐候选人,大家一定可以举荐,群策群力嘛。”

   谁知席上依旧鸦雀无声,一时间宴会厅只能听到海风吹动水晶吊灯的丁零声,格外安静。金专员不料陈炳发一个跛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威慑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这时,却见次席上站起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缓声道:“我愿打破陈规,推举一人。”

  

继续阅读:第七十九章 我这次来只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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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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