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大宅,餐厅。
陈碧珠独自一个坐在餐桌前,面前是琳琅满目的早餐,她手里的调羹在碗里舀了一勺又一勺,却始终没有朝嘴里送。
昨天一回来,自己就去阿爹那里禀告了自己的调查结果,从何叔是日本人,潜伏南州几十年,又早早着意安插大头成到陈绍宗身边,到这次假借陈炳发的名义,操纵陈绍宗成立新商行意图吞并南州商界,再到最后杀了陈绍宗,借自己管家身份之便,用陈绍宗的尸体调换了送给王大帅的玉座金佛,无一遗漏。
“好,好阿宗。”陈炳发缓缓闭上双眼,两行老泪无声落下。
陈碧珠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阿爹最需要的就是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陈炳发才睁开眼,道:“宜家你阿哥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阿珠,你去安排下,为你阿哥选个吉日,好生下葬。”说到“下葬”时,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
陈碧珠心中发酸,闷声道了声好,还想再说话,陈炳发却恹恹地躺了下去,背转过身子,轻声道:“我冇嘢嘅,你去忙吧。记得,好生操办。”
想到这儿,陈碧珠摇了摇头,眼见父亲如此伤怀,惩治何叔这件事只好押后了。
“大小姐,呢度系今天嘅报纸。”女佣打断了陈碧珠的思绪。
看见她手里抱着的一大摞报纸,陈碧珠很惊讶:“咁多嘅?”
女佣道:“送报嘅话东北出咗大事,全国嘅报馆宜家都乱作一锅粥,纵送来一堆电报同上海嘅报纸。”
陈碧珠接过来搭眼一扫,只见最上面是《南州日报》的号外,头条是两行大字,加粗加黑,赫然入目:“九月十八日晚,日军突袭东北柳条湖,军情紧急,世界震骇”。
陈碧珠浑身一震,“腾”地站起身,急急翻阅起这一摞报纸来,越看眉头越紧:日本人当天攻占了北大营,第二天,便占领了长春!
第二份是东北军总司令长官张学良于九月十九日发表的全国通电:“日兵自昨晚10时开始向我北大营驻军实行攻击,我军抱不抵抗主义,毫无反响。”陈碧珠捏着这份电报,冷笑了一声,随手揉作一团,扔在了地上。
然后便是各界对这一件事件的回应,上海的《大公报》出了一整版的“六十年中国与日本”的专栏,历数日本人多年来在中国的恶行,读得陈碧珠义愤填膺。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兄陈绍宗没有那么蠢。
日本人居然真敢开火,而且这么快就占领了长春,想来一定蓄谋已久,那这次对南州商界的垄断计划肯定也是他们阴谋的一部分。南州作为中国最大港口之一,开埠近百年,几乎掌握着整个华南地区的进出口贸易,其富庶,连省城都未必能比。一旦战火燃起,掌握了南州商界,便意味着丰沛的军费和供给,也意味着掐住了整个华南地区商业经济的大动脉。
陈碧珠站起身,给陈绍宗上了三炷香:你放心,身后事我会办好嘅。
因陈绍宗是横死,又是无子而逝,设祭多日,已经违了南州人办丧事的规矩。如今出殡,陈碧珠不想横生枝节,所以一概人等,均未通知,只有她一个人送葬。
八月十一早上,天色还黑着,请来的仵工就已经将一切动用物品准备齐全了。阴阳生连敲三下云板,高喊道:“上路!”
陈碧珠身披黑纱,腰间系着白布,捧着陈绍宗的骨灰,一步一步向大门口走去。一个下人跟在她身后,手中也捧着一个骨灰盒,上面还盖着一块锦缎。
因为陈碧珠着意嘱咐了不要声张,是以陈家只去了三辆汽车,一路开到了陈家在白云山脚下的祖坟。
哪知陈碧珠刚下车,便远远看到之前派人挖好的墓穴旁浩浩荡荡站了一堆人,领头的人手拄拐杖,正是五伯公陈开祥!
陈碧珠暗道不好,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早知道多带点人来了。幸好,自己有点准备,当下硬着头皮迎上去:“五伯公。”
陈开祥并不应她,只闷声道:“阿珠,宜家天光都未亮晒,你鬼鬼祟祟,带埋咁多人,到祖坟做乜嘢?”
陈碧珠淡淡道:“天光都未亮晒,合族却已经起身到祖坟等我。阿珠系晚辈,点好让各位长辈空等嘅。”
陈开祥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陈碧珠牙尖嘴利,和她斗嘴自己肯定要输,也不和她多说了,提起拐杖头,一指李水娘捧着的骨灰盒:“呢度又系边个嘅骨灰,无名无分,都想进我陈氏祖坟?”
陈碧珠左手抱定骨灰,右手伸出两指,将陈开祥的拐杖按了下去:“五伯公,唔该你放尊重点,呢系我阿嫂嘅遗骨。”
此言一出,陈家族老一片哗然。他们只知道陈碧珠今天要偷偷把陈绍宗葬入陈家祖坟,却不知连沈竹君也要在这儿下葬。一时群情激奋:
有破口大骂的:“像她呢样,做人新抱却红杏出墙嘅女人,就该将她嘅骨灰扔返沈家,冇脏咗我陈家块地。”
也有苦口婆心的:“阿珠,你真系唔懂事。你阿嫂当日自焚而死,已经全咗她嘅因果,你冇多管闲事喇!”
更多的人只是面色阴沉,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陈碧珠和她带来的两个骨灰盒。
陈碧珠等他们吵够了,声音渐渐平息,方悠悠道:“各位长老,听我一句,同我阿嫂合葬,系我阿哥嘅遗愿。我都在呢度奉劝各位一句,人哋老公遗愿如此,做长辈嘅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陈开祥将拐杖在地上一敲,厉声道:“阿宗都冇资格入我祖坟,何况系他死嘅咁丢面嘅老婆!”
陈碧珠怒道:“整座墓园都系我阿爹出资建造,你有乜嘢资格唔让我阿哥入土为安!”
陈开祥理直气壮道:“只要捐给族中,就系全族共有!我身为族长,当然有处置权!我哋阖祖老幼刚刚已经讲好,阿宗系横死,死状又咁凄凉,如果让他嘅骨灰葬入陈家祖坟,一定会坏咗我全族嘅气运。所以,你宜家立刻将他同埋呢个沈竹君嘅骨灰,点带来嘅,就同我点攞去,听到未?”
陈碧珠面色一变,从来送葬不能走回头路,南州人更是在生死之事上格外检点。陈开祥此举,就是想让陈绍宗和大嫂死后也不得安乐!
陈碧珠冷笑道:“五伯公,你冇呢度同我振振有词。我知你哋呢些人,人前扮嘢,人后胆怯。你哋唔想让我阿哥阿嫂葬入祖坟,无非系因为害怕王大帅知道,连累你哋,系未?”
她最后两个字格外大声,吓得离得近的几个人浑身一颤。刚刚还群情激奋的陈家族老们,被陈碧珠戳穿了心事,也没有那么嚣张了,有几个还垂下了头:谁不知道大闹葬礼丢脸呢,何况他们闹的还是子侄辈的葬礼。
既然撕破了脸,陈碧珠干脆骂了个痛快:“我阿哥在世呢阵,你哋唔知几客气。他一向大手大脚,又喜欢应承事,你哋边个冇从他手中攞过好处?宜家人走茶凉,你哋就落井下石,连下葬都唔准。你哋冇忘记,我屋企纵有我阿爹同我,绝对唔容许你哋咁嚣张!”说完,手一挥:“冇理他们,我哋将大少同大少奶好生安葬!”
陈开祥见她要来硬的,立即朝路中间一站:“想将他们落葬,除非我死!”其他几个族老也纷纷站了过来:“除非我哋死。”
陈碧珠怒火中烧,也不管他们都是自己的祖辈,“唰”地一声,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抵在了陈开祥的额头上:“你以为我唔敢?”
陈开祥只觉额头一凉,随后便听到身后有人惊叫:“枪!枪!阿珠想杀咗五伯公啊!”
陈开祥一生最重的无非是陈家一族的兴旺。他觉得,陈绍宗得罪王大帅已深,自己身为族长,必须拿出个态度来,否则难保日后王大帅不来算后账。
他心一横,反而向前走了半步:“好,阿珠,你好嘢就真嘅杀咗我。我倒要睇下,你嘅子弹,够唔够杀咗咁多长辈!”
陈碧珠箭在弦上,陈开祥又寸步不让,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各位,可否听我一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陈碧珠身后响起。
众人一齐向来人看去,只见陈碧珠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穿一身黑色丝绒旗袍,鬓边别着两朵小白花,不施粉黛,标准一个未亡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认出这女子是谁。
陈碧珠回头一看,惊讶道:“小蝴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陈绍宗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姨娘,不过,她如今怎么这样俭朴,哪儿还有当初那个花枝招展的样子?
小蝴蝶走到五伯公身边,福了一福:“五伯公好。”
也难为五伯公,被陈碧珠拿枪顶着脑袋,现在还有心情“哼”小蝴蝶一声。
小蝴蝶微微一笑,道:“大小姐,可否给我一个薄面,放低枪,我都有嘢同五伯公讲。”
陈碧珠看着她,有些犹豫,小蝴蝶向她点了点头,将她的枪管按了下来,口中道:“多谢大小姐给面我。”然后朗声道:“各位同大小姐系同宗同族,唯一嘅冲突无非系各位觉得大少系横死,大少奶又系自尽,如果葬入祖坟,会坏咗陈家嘅气运。既然咁样,不如将大少同大少奶嘅遗骨都交给我,你哋觉得如何?”
所有族老都是一怔,陈开祥却心里一宽:只要不埋进陈家祖坟,谁管骨灰交给谁,立即道:“好,但你必须即刻就将他们嘅骨灰带走!”
陈碧珠听了这话,刚想开口,小蝴蝶低声道:“大小姐,你总不可能杀光你陈家嘅族老啊。”
陈碧珠看看这些老顽固,不知是否应该按照小蝴蝶说的做。
小蝴蝶见状,又低声说了一句,“况且,绍宗又何尝愿意和这些老顽固纠缠呢?”
话至此处,真是彻底说服了陈碧珠,她默然:“好,既然你说,我都同意。”
事情已了,小蝴蝶向陈碧珠笑笑:“我冇汽车嘅,唔该大小姐送下我,得唔得?”
陈碧珠点点头,抱着骨灰,和小蝴蝶一起朝外走。
“多谢。”陈碧珠低声道。
小蝴蝶笑笑:“大小姐,大少果然冇托错人。”
陈碧珠苦笑道:“宜家只能交由你安葬,纵话冇托错?”
小蝴蝶摇摇头:“是他们唔系人。大小姐,你放心,我会将大少同大少奶合葬在我家乡一个好山明水秀嘅地方,让他们好生安息,了咗大少生前嘅遗愿,都不枉我哋夫妻一场。”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汽车旁。
小蝴蝶刚要上车,忽然道:“大小姐,我一直都想同你讲,上次你嘱咐我好生回忆一下大少去世当晚嘅事,我突然想到他当晚唔知为乜嘢,一直话冇可能……绝对冇可能,但我再问他说嘢,他却点都唔肯讲。唔知有冇用嘅?
陈碧珠点点头:“我已知家兄的用意,多谢你,一路保重。”
小蝴蝶抱着陈绍宗同沈竹君的骨灰,笑意温柔:“大小姐都珍重。”随后,陈碧珠关上了车门,汽车向山下驶去。
陈碧珠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小蝴蝶了。
身后,陈家的族老也走了过来。陈开祥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冲着小蝴蝶坐的汽车大声喊:“唔准将他们合葬啊!”
陈碧珠冷笑道:“既然我阿哥阿嫂都唔会入祖坟了,他们系唔系合葬,恐怕就唔关五伯公事了吧。”
说完,登上汽车,扬长而去,把一群老头晾在了山上。
陈碧珠今天在白云山受了一肚子气,一回家,就朝沙发上一躺,天杀的陈开祥,自己一定要找个机会治一治他!
她余光瞥见茶几上放着两张纸,捞起一看,却是两张请帖。上面这张是市长办公室寄来的,说是省商务厅专员金文藻已经登上客轮,不日就会经海路抵达南州,特邀请陈碧珠赴宴。
陈碧珠将请帖朝茶几上一扔:南州城哪年不接待七八个专员,哪里来的都有,还不都是为了敲竹杠,她才懒得去。
她随手打开第二张,却立刻坐了起来。
这份请帖以“大小姐”起始,洋洋洒洒,写满了半张纸。上面说的是自己代晏时来拟贴,又说晏时来已经秉承了陈绍宗的遗志,与陈开元一起,接手了裕泰行的全部工作,并将参选南州市商业总会的会长一职。
这一次,晏时来也受邀参加金文藻专员的洗尘宴,万望与陈碧珠一见,特此致贴。
帖子末尾,拟贴人祝陈老爷、大小姐安。
落款处,写着“和三郎”。并附一行小字:
大小姐,和三郎是我的本名,大小姐不妨日后这样称呼。
陈碧珠读至此处,已经很清楚了,这个日本人和三郎,就是化名为“何三”的何叔。
晏时来竟然与日本人勾结到一起去了!
现在想来,他所做种种,目的倒是不言而喻。
毕竟何叔说过,帮日本国做事,日本绝对亏待不了他。这样丰厚的许诺,聪明人如晏时来,怀揣何等野心,又怎么会拒绝呢?
陈碧珠看着何叔端端正正的汉字,忽然笑了:这船,倒是非上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