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真系好眼力。”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
“冇错,系我。”
陈碧珠回头一看,只见何叔一身灰色长衫,两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陈碧珠愣了一下。
他就这么承认了?还承认得这么爽快?
吕子梅站起身,挡在了陈碧珠身前。
何叔只作不见,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越过陈碧珠二人,走到大头成身边,解开了他的绳索。
“何叔?”陈碧珠开口阻拦。
何叔回过头,微笑道:“大小姐,话晒你都系我睇住长大嘅,今日何叔求你件事,得唔得?”
陈碧珠抿了抿嘴,自己虽是女儿身,却生性顽劣。从小到大,不知闯了多少祸。每次闹到阿爹面前,几乎都是何叔开口求情,才使自己免于责罚。如今虽然知道了何叔就是幕后主使,可对着这个害死陈绍宗的人,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道:“何叔想做乜嘢,不妨直接讲。”
何叔道:“大小姐永远咁爽快。——唔知可否让我同大头成讲几句话?”
陈碧珠的脸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点了头。
何叔欠欠身,扶住椅背,盯着大头成的眼睛,道:“我系唔系叮嘱过你,住在呢度,一定要小心,唔准让任何人发现你嘅踪迹?”
大头成垂下脑袋,闷声道:“系。”
何叔又问:“我系唔系一早就揾人话给你知,陈绍宗已死,尽快从江湾路搬出去,今早又再次揾人给你送信,大小姐要来呢度,即刻抹去你在呢度嘅所有痕迹?”
大头成的头垂得更低了:“系。”
何叔叹了口气,直起身道:“我哋出来做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之前派你去筹备商行,最后商行流产。宜家只系让你执下首尾,你就落得被人捆在呢度问紧口供。你自己话,我点留得你?”
大头成抬起头,眼中竟露出一股决然的神气来:“系我办事不力,冇面再活在人世,宜家我就以死谢罪。”
何叔满意地点点头,陈碧珠和吕子梅则震惊地对视了一眼:何叔不过几句话,大头成竟然就要以死谢罪?
何叔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大头成:“你放心,我会照顾你屋企人嘅。”
大头成接过匕首,面色惨白,只剩下浓浓的死志。
“大头成!”陈碧珠忍不住开口。
谁知大头成看也不看她,“唰”地一声,抽出匕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捅进了自己的小腹,瞬间溅了一地的血。
陈碧珠站得比较近,只觉脸上零星几点温热,伸指摸去,满指鲜红。而那边,大头成的腹部还在不断向外流血,他硬撑着一口气,对何叔道:“何叔,呢算唔算我全咗大义?”
何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当然。”
大头成惨淡一笑,大叫一声,握着匕首,向右用力一划,鲜血汩汩而出,浸湿了脚下的地板。他无力继续坐在椅子上,向右一歪,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双眼却依旧大睁着,不知在看什么。
陈碧珠悚然一惊,闭上了双眼。吕子梅拿出手绢,捂在陈碧珠眼前,低声道:“唔使惊。”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何叔忽然道:“大小姐,冇嘢了,他已经死透了。”
陈碧珠心中一阵恶寒:没事了?大头成被何叔逼到自剖开心腹而死,这样惨烈,何叔居然能够说出一句没事了!
何叔见陈碧珠脸色不好,便朝这边走了过来,吕子梅揽着陈碧珠的肩膀,向后退了两步:“站住!”
何叔看着二人这般模样,轻轻一笑:“我系大小姐屋企人,想睇下她是否安好,吕生何必如此防我?”
吕子梅面如寒霜,道:“我唔理你系何叔,或者系边位日本友人,总之唔准你靠近她半步!”
陈碧珠有些惊讶:“乜嘢话?”这些年,她几乎日日见到何叔,知道他是佛山乡下人,甚至见过他的妻儿来探望他,何叔怎么会是日本人?!
何叔脚下一滞,旋即不耐烦道:“你乱讲乜嘢啊?”
吕子梅冷声道:“何叔,想必你尚未收到消息。我已经通过南州警察局嘅陆警长,在电报局截获咗你发往香港嘅电报。”
陈碧珠抬起头,只见何叔面色阴晴不定,早没了刚刚的从容。
吕子梅继续道:“我揾人在香港查过,呢封电报最后嘅终点在日本东京。香港呢边嘅线人纵话,呢些年,你经转香港,向东京发过上百封电报。”
何叔勉强笑道:“点乜嘢?我冇发电报嘅自由?”
吕子梅道:“有,当然有。但你不过系陈家嘅管家,点有咁多钱负担如此频繁嘅越洋电报?除咗日本间谍,又有边个需要如此频繁嘅向日本东京汇报?”
何叔不再向他二人逼近,只是上下打量了吕子梅一阵,道:“吕子梅,我在陈家见过你咁多次,居然未睇出你有呢份料。”
吕子梅面色平静:“如果唔系何叔咁快就将陈绍宗灭口,又未执干净首尾,我都冇咁快怀疑到你身上。”
提起这件事,何叔厌恶地瞥了一眼大头成的尸体:“真系一人冇用,累死三军。”
“何叔,”陈碧珠打断了他,“陈绍宗同大头成都已经死咗,唔该你同我解释下,点解陈绍宗咁听你话,落后又为乜嘢突然要退出,逼得你杀咗他?”
何叔长叹了一口气,道:“宜家万事皆休,话给你知都冇乜嘢嘅。”他微微一笑,亲切一如平常,“阿珠,你呢个阿哥,真系激死人。”
陈碧珠没有说话:陈绍宗气不气人,她还不知道吗,只道:“陈绍宗离家出走咁多日,连家都唔肯回,点会听你指挥嘅?”
何叔一笑:“虽然我唔系好钟意他,但他却是系天生做人仔嘅天才。我讲嘢他也许唔会听,但只要话系你阿爹派我去帮他在南州商界出头,他立即精神抖擞,发誓要做出一番成就来。他甚至都忘记想下,点解你阿爹要扶他呢块烂泥上墙。”
陈碧珠淡淡道:“你系我阿爹一等一嘅心腹,唔知帮他做过几多重要嘢。只要你咁样话,陈绍宗一定以为系我阿爹偏疼他,为他将来接手家业铺埋路。呢系他一生最大嘅愿望,当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何叔的眼神流露出赞许,继续道:“我安排大头成同陈绍宗接头,平时靠他传递消息,指挥陈绍宗做嘢,从来冇出过问题。落后,我又揾到机会,让大头成化名董其诚,同谢耀祖跟宋国文搭上线路,将他们三个组成一个股东会,打算成立一家新商行,到时一定可以做到南州第一号!”
陈碧珠冷笑道:“但你估唔到,平时贪财好色衰嘢做尽嘅陈绍宗,到呢种紧要关头,居然敢拒绝做你哋日本人嘅傀儡。”
何叔面上闪过一丝杀气,随后道:“呢点我确实冇料到。眼看商行就要正式成立,为咗之后做嘢方便,我特地将陈绍宗约埋出来,同他讲明我日本人嘅身份,希望能通过他掌握南州嘅商业市场。我同他讲嘅好清楚,我哋大日本帝国唔会亏待为我哋做嘢嘅人,到时所有嘅利润他都可以从优分润,绝对高过陈家所有产业嘅利润。”
陈碧珠秀眉一挑:“他心动未?”
何叔轻蔑一笑:“有咁好条件,边个不心动。他当时好犹豫,但无论我点劝他,他始终唔肯点头应承。最后,你呢位好阿哥,居然同我话,衰嘢做得,卖国却万万做唔得。”
“哈哈,”陈碧珠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眶却有莫名的湿热。跟陈绍宗斗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讲出来一句有点道理的话。
陈碧珠笑了一会儿,又问:“所以你就要杀咗他?”
何叔横了陈碧珠一样,道:“阿珠,你都系做大事嘅人。这种人,知道太多,又临阵反水,点留得嘅?我知道他当晚同宋国文跟大头成在明珠酒楼有饭局,所以乔装成酒楼嘅伙计,趁他酒醉,大头成为我掩护,扶他上车嘅时候,在他颈上给埋他一针,便让他走咗。”
陈碧珠看着何叔,道:“他都算你睇住长大,平时对你都算关照。你都几狠,一针了结咗他嘅性命。”
何叔昂首道:“我做嘅嘢,系前所未有嘅事业,中国有话讲,前怕狼后怕虎,又存住点妇人之仁,点成事啊?”又继续道,“他冇认出我,更加唔知他好快就要死喇,酒醒之后,纵有时间返白云街安排小蝴蝶连夜搬走。我算准他嘅死亡时间,赶到白云街,他一见我,立即同我讲,他宜家已经乜嘢都冇了,也都绝对唔会帮我日本做嘢,让我冇再纠缠他。呵,真系好笑喇,南州城唔知几多人抢破头,都要做我呢个商行嘅老板!”
陈碧珠暗自摇头:陈绍宗是南州首富唯一的儿子,却无甚主见。放眼南州城,还真的很难找出第二个比他身份还合适的人,不然何叔也不会选中他,当作自己操纵的傀儡了。
何叔一脸冷漠,道:“他根本唔知自己要死,居然同我振振有词,最后话要将呢件事话给他阿妹知。”他突然笑着看了陈碧珠一眼,“阿珠,你两个平时斗嘅天翻地覆,我都唔知你哋私下居然感情咁好嘅。”
陈碧珠冷笑道:“何叔平时恭恭敬敬,我都唔知你私下咁阴毒嘅。”
何叔没有回嘴,只道:“他一直恐吓我,话如果你知道我系日本人,又想垄断南州商界,一定唔会放过我,纵让我洗干净脖颈,在屋企等死。”
陈碧珠忍不住又气又笑:怎么一面对何叔,陈绍宗就这样妙语连珠。
何叔不屑道:“可惜,他呢句话都冇讲完,就自己摔衬在地上,毒发身亡。”
陈碧珠的眼神冷得能割开何叔的皮肤:“然后你便策划咗偷梁换柱嘅毒计,用他嘅尸体换咗玉座金佛,将王大帅嘅寿宴搞到一团乱,害我阿爹到宜家都起唔到身。”
何叔两手一摊:“他死都死咗,我当然要让他嘅尸体发挥最大作用,免得浪费。”
陈碧珠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何叔,既然我阿哥临死之前要你洗净脖颈等死,我就要为他实现他嘅遗愿。”说着,她看向吕子梅,“吕生,我要将他送去南州差馆,移交法办!”
吕子梅点点头,两人正要动手,却听到门外一阵吵闹,随后靴声橐橐,两队警察撞开了大门,随后手持长枪,辟出了一条路。
“既然陈大小姐要移交法办,不如直接交给我。”一个高高胖胖的警察从门外阔步而入。
陈碧珠是南州警察局的熟客,知道这是警察局的杨局长,可看他这架势,心里却有些犹豫:自己又没报警,他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的?
杨局长手一挥,立刻出来两个警察,手臂向前一伸:“请。”
“慢住!”看到这两个小警察的态度,陈碧珠越发觉得不能这样轻易地把何叔交给这个杨局长。
“陈大小姐要送他去警察局,宜家我亲自上门,收押人犯,你纵有乜嘢不满意?”杨局长声音一大,两旁的警察立刻“唰”地一声,抽出了长枪上的刺刀,霎时间,大厅寒光一片。
陈碧珠还要说话,吕子梅悄悄拉一拉她的衣袖:“好汉唔食眼前亏。”
何叔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拂一拂长衫上的灰尘,说了一声“杨局长,先请。”
这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态度,已然说明问题,杨局长面露尴尬。
何叔却是面色毫无变化,路过陈碧珠身边时,他低声道:“阿珠,我一早就知,你系可造之材。宜家陈绍宗已死,你系陈家唯一嘅话事人。只要你愿意同我哋合作,莫话总商会长一职,整个南州商界都可以纳入你麾下。”
接着,何叔对陈碧珠略一欠身,“大小姐,后会有期。”
说完,追上杨局长的脚步,与他并肩而去,身后跟着两队全副武装的警察,也齐刷刷正步离开。
甚至没有人再去管依旧卧在血泊里的大头成。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陈碧珠的脸笼上了一层阴霾:杨局长很明显是来救何叔的,看他两人如此亲近,只怕何叔早已打通了警察局的关节。
如此,何叔还有可能被严惩吗?
不知要等到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