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卯时。
天刚擦亮,世间一切还隐没在昏暗之间。
街巷两旁的房屋里俱是寂静,长长的石板路阒无人影。
满街却飘满淡淡的雄黄味道。
随着清晨的水汽消散,渐渐的,隐约可以看到每户人家的门楣正中,都有一点发亮的痕迹,那是高悬着的,或大或小的八卦镜。
远可照阴鬼,近可照小人,护佑家主,庇荫平人。
八卦镜下是一把接近枯萎的艾草,今日正是五月初七,端午刚过,南州人家还未将艾草取下。
一阵幽魂般的风拂过,一面八卦镜中,兀的浮现几张面孔……
煞白的面孔!
这一列白面,没有一丝表情,肢体僵硬,穿着一样的短打扮,快速而沉默地向前方袭来。长长的队伍一直蜿蜒延展到街尾,好似担负着阴阳使命的鬼差,要趁夜赶回冥界。
间或眼珠一轮,才能看出这群鬼差所透露着的,一丝活人的气息。
鬼差最前,是一个干瘦如枯柴的人影,手执柚叶,喃喃自语。
“借过,唔该。借过,唔该……”
他后面紧跟的两个,体格魁梧健壮,手里都捧一根手臂粗的蜡烛,蜡烛是血红色,衬着他们煞白的面孔,格外瘆人。身后的人,或是头顶烧猪,或是手捧黄纸,还有的抬着足有一丈高的元宝塔。正在漏夜赶路,祭祀亡魂。
可若近前,却会发觉,这群面色煞白的鬼差正在说笑。
“人家祭祖,只要十来个人,咱们却要召集一百人。这还不说,竟然二更天就要起身出门!回家还要阿嫲帮我收阴,好鬼烦!”这捧蜡烛的后生忍不住低声抱怨。
说着,还不忘将手中足有三尺高,半尺粗细的蜡烛向上抱了一抱,一副吃力的模样。
血红的蜡烛旁冷不丁闪出另一张煞白的脸,“谁家能跟陈家比!这南州城大到码头、商行,小到一根洋火,边样系咪陈家的产业!陈家祭祖,当然声势壮,你不见三伯公都亲自开道吗?喏,还逼着咱们都涂上白粉,生怕冲撞鬼神。”
原来百越之地,瘴疠之气最盛,滋生无数神鬼精怪与奇异传说,以此南州人极少晚间出门,便是担心三更半夜,惹上非人的事端。
“你还不知道吧,陈老爷又选上了南州十三行总商会长,省城商务厅长亲自来发的聘书,还来了不少鬼佬,真系风光。”这人语气里满是歆羡,话说这,好似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头顶烧猪的后生满面不屑,“阿发你真系唔生性,说话这馋样,巴不得商务厅长的聘书可以发给你才好。”
另一个声音却有些忿忿不平:“阿中莫讲风凉话。再这样下去,南州家家户户都要姓陈了,到时,莫话帮手,还都要嚟畀陈家祖宗磕头!”
阿中哈哈大笑:“发梦呀!你都系想,陈老爷让你磕吗?”
年轻人议论纷纷,忽然,一个沉稳的的中年声音将他们打断,“唔论会长现在多么权势滔天,都不妨碍大家发达。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有大树庇荫,陈老爷的生意兴隆,今年大家各自的买卖一样赚翻,怎么,难道你们不中意揾钱?”
说话的正是刚刚执柚叶开道的三伯公,只见他约摸五十多岁,典型的南粤人之相貌,清瘦精干,两道长眉下,双目炯炯有神。所不同者,在于他生来眼珠是白色,眼白却是黑色,与常人完全相反。偶尔精光一轮,使人不寒而栗。传说这双阴阳眼,可观三界事,能断前后生,正因如此,才被陈家老爷请来护送祭祖队伍。
阿发最怕的就是三伯公,见他老人家开口,立即附和起来,“中意,我最中意就系揾钱。三伯公,你放心,我地以后都唔讲噉话啦。”
三伯公微微一笑:“祭祖最紧要系烧猪——阿中,顾个好烧猪系正经,千祈唔好落地沾泥,阻气运。”
阿中点点头,脖颈上又是一用力,生怕烧猪给自己惹上麻烦。
这一用力,眼神不觉便是一转,却发现前方枝头上,立着一只大鸟,那发亮的圆眼,仿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是只乌鸦。
有人禁不住嘀咕,“好奇怪,乌鸦明明天光就返巢啦,点解会喺这时出现呢?”
三伯公眉头一皱,还没等他反应,忽然一声凄厉的啼声,划破静谧的南州城!
乌鸦腾空而起,两爪尖狠,狠狠攻向那个头顶烧猪的后生仔阿中。
众人吓了一跳,谁知阿中抓紧头顶托盘,随着乌鸦的攻势极为潇洒地转了个圈,轻轻巧巧,站稳在地。
同伴们不由笑着称赞道:“阿中身手好似黄飞鸿啦。”
阿中满脸得意,刚要说话,可那乌鸦似通人性,再次凌空袭来。阿中不妨乌鸦还有后着,身子失控的一闪,便向旁侧歪倒。
这一来,头顶的烧猪立刻滑落,直坠地面!
眼看烧猪离地面只有一寸,即将落地时,冷不丁伸出一只瘦若鬼爪的大手,筋骨毕现,捏着烧猪的托盘,将烧猪送回了阿中手里。
阿中惊喜过望,刚要开口,却被这人冷冷地看一眼。
他讪讪地喊了一声:“三伯公……”
阿中心知自己有错在先,嘴里嘟嘟囔囔地为自己解释:“真系倒霉,好好行路,平白被人推。”
三伯公不置一词,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阿中一眼,接着,又扫视向他周围的同伴。
众人纷纷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眼看烧猪没事,众人已经跳出腔子的心这才吞了回去。殊不知,南州人祭祖,最紧要便是这只烧猪。烧猪头顶金花,称作金猪,象征家族兴旺。祭祖仪式完成后,由族长分给全族。——依照当时信俗,只有男丁才有资格分猪肉。若是烧猪真出了事,不止阿中,他们所有人都要成了祸害陈家,陈老爷的罪人。
对众人来说,他们的命运,就在方才这一寸之间。
这时,放在在队尾押阵的陈府管家,听到响动,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环绕烧猪看了一圈,眼看烧猪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恶狠狠地骂道:“阿中,你个死扑街!这样胡闹。烧猪落地沾咗泥,误咗祭祖大事,当心老爷攞你命!”
阿中的愧疚不过一瞬,后现下生仔嘴又硬起来:“安心啦,何叔,我心水清,绝不会出错。”
何叔哼了一声,嘴里仍旧抱怨:“还说心水清,要不是这次忙不过来,谁会揾你来帮手。”
阿中吐一吐舌头,佯装没有听到,两手却将头顶的托盘抓得更紧了一些。他心水清:东关陈氏,得罪不起,万一真的行差踏错,恐怕真会送了小命。
何叔不再理会阿中,看向前方,眉头一皱,“嗰只乌鸦呢?”
不知何时,这只神秘的乌鸦,已经消失了。
惊险解除,祭祖队伍又继续向前走去。可此时众人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再没有方才那份快活劲儿了。
远远地,众人已经能望到陈家宗祠的轮廓。阿发心里一宽,开口道:“陈家老爷咁多钱,就一个儿子,却冇半分出息。万一陈家老爷边日伸腿走咗,陈家咁多产业点呀?”
一个同伴勉强笑道:“你名叫阿发,就整日乱发梦。陈大少再冇料,陈老爷都唔会要你去继承家业。”
三伯公忽然冷笑一声,众人立即看向他,三伯公沉声道:“你们在这凭空猜测,却丝毫不知信人不如敬祖的道理。”
阿中立即嬉皮笑脸起来:“三伯公,人人都话您老人家本事大,你都指点指点我哋,唔好再半夜起身,来给有钱佬托烧猪喇。”
“系呀,要是能让陈会长给我抬烧猪,那才叫真正发达!”
三伯公对年轻人们的玩笑不置可否,“你们可曾留意过宗祠里祖先神主牌旁供奉嘅两盏长明灯?”
“我睇过!”阿发是三伯公的忠实拥趸:“足有水缸大,要装几十斤灯油!”
众人纷纷跟着点头:“不错!”
三伯公捻须点头:“就系因为陈家敬族虔诚,所以才得庇佑,这灯长明,就是陈家长久的气运。”
说到这里,队伍已经到了宗祠正门口,听三伯公提到这盏灯,众人不约而同地向正堂望去,仿佛多看那灯光一眼,也能沾染些运气似的。
可就在此时,最为首的几个人,却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困惑的惊叹!
他们的面前,没有陈家的灯,也没有陈家的祖宗牌位。
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的眼前,此刻被一片阴霾遮得严严实实。
那是一棵巨大的树,就横亘在宗祠天井中。
树叶浓密非常,果实累累坠坠,散发出一股寒凉的阴气,将平时明亮的天井遮得严严实实。宗祠内一片灰暗,仿佛遮盖的不止是天井的光亮,还有陈家的气运。
不需三伯公说,众人都知道此树何等离奇,谁也不敢再开口说话。
管家何叔也已到最前,张口结舌:“这……这……昨天还没有……”
眼看这树高大非常,显然不是一夜之间可以长成的。
何叔求救般望向三伯公:“三伯公,您老人家睇要怎么办好?若是老爷知道,非要了我的老命不可。要不,立即砍了?”说完不等回答,看向阿发:“阿发去拿斧子!”
三伯公嘴唇紧闭,表情十分犹疑。纵使他见多识广,纵横阴阳,却也没有见过如此奇诡之事,一时不知如何决断。
可更糟之事还在后面。
阿发没有动弹,而是忽然尖叫:“是杏树!”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这些浓密无比的黄色小果子,不是杏树是什么?
人人皆知,南州有谚语:“家中有杏,人丁不兴。”
谁不知道东关陈氏,家大业大,独子陈大少却一直没能为陈家继后香灯,现在陈家宗祠一夜之间长出这么一大棵杏树,遮盖气运不说,简直是在打陈老爷和陈大少的脸!
此刻,天光更亮了一些,东方隐约一抹血红,太阳要升起来了。
天光照在众人煞白的脸上,人人脸上都是同样的惊疑和恐惧。
沉默间,三伯公忽然看到刚才飞走的那只巨大的乌鸦,黑黢黢的暗影,正站在密密麻麻的树叶间,眼神如人如鬼,比方才还要阴狠,死死地盯着自己。
一阵阴风拂过,众人只觉一股寒气,从天灵盖一直冲到尾巴骨,浑身颤栗。满树杏叶沙沙作响,夹杂着呕哑嘲哳的啼声,不知是杏叶,还是乌鸦,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说不出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