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亥时。
当夜,一场反常的暴雨袭击南州城。
明明还没到台风光顾的时节,这场雷雨却好像把整个南海的水都倒进了南州城中。
雷雨吸去了所有光亮,南州被掩埋在狂风呼啸的黑暗中。
突然间,凌空一道巨大的白色闪电,劈开黑夜,照耀城东一所大宅。
南州是出了名的守旧,这座大宅却满是西洋情调。威严的罗马柱一路排开,门口喷泉中央耸立着西洋铜像,现在,雨水顺着雕像的脸流进水池,继而一路蔓延出去,一直淹到大宅的第三层台阶。
一个人影却借着暴雨的遮掩,顺着墙根溜进了大宅侧门。
即使雨幕遮天蔽日,他却也还是弯腰塌背,唯恐被人发现,好似一副贼样。黑影在修剪成迷宫形状的灌木丛中左绕一下,右绕一下,轻轻巧巧穿过灌木,摸上了高大的门廊。
这人显然十分熟悉大宅的构造,轻车熟路,推开了门廊最尽头一扇供仆役行走的小门。
他蹑手蹑脚溜进客厅,一脚踏上柔软的地毯,浑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脏脏的水印。
眼见没人发现,黑影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今日好彩。”
话音未落,忽然“啪嗒”一声,刚才还漆黑如墨的客厅,瞬间灯火通明。
黑影愣在当场。
而他面前,一个中年男子端着茶碗,坐在沙发上。这人身材不高,面貌清朗,细眉长目间,有三分儒雅,透着和气与慈祥。
他穿着丝绸袍褂,端着茶碗的手上戴着翠绿到透明的扳指,任谁见了,都会明白,他的身份不同凡俗。
此时此刻,中年男人平素和善的面容却有掩藏不住的怒气。
身后,七八个下人垂首侍立,其中一个正是前日押送祭品的何叔。何叔手中,还捧着一本纸簿。
这里想必便是此前众人句句不离的东关陈家了。
而这位面容和善的长者,便是后生仔们口中的陈老爷,陈会长——陈炳发。
灯光照得这黑影睁不开眼,连忙用手捂住眼睛,抱怨道:“阿爹,吓我做乜啊。”
他模样明明已经成年,语气中有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撒娇意味。
陈炳发板着脸,并不因为儿子的讨好而答话。
没有听到父亲回应,这年轻人只得放下了双手,他刚刚冒雨归来,又在自家花园一路跋涉,浑身早已湿透,雨水顺着鬓角滴在胸前,裤脚还沾着草屑,看着真是十足狼狈。虽然他看上去已有而立,脸上却流露孩童怕被大人指责的幼稚神色。
他衣衫散乱,衬衫的领口上还有一抹艳俗的红晕。
陈炳发见独子这副德行,呷一口茶,平静道:“绍宗,跪下。”
他语气虽然和煦,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陈绍宗虽然纨绔,但父亲一张口,他就立刻言听计从,不自觉地挨着沙发跪了下来。
陈老爷:“我问你,你系边度嚟?”
陈绍宗低声嘟囔了一句。
陈炳发眉毛一抬:“大声点。”
陈绍宗只好加大了声音:“禀告阿爹,我同罗家三少饮茶。”
没想到陈炳发却笑出声来:“雷劈电闪,饮乜鬼茶。”
陈绍宗被笑得莫名其妙,只好赔笑道:“阿爹笑我?”
陈炳发看何叔一眼,何叔立即走上前,翻开了手中的纸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每一句,都打在陈绍宗的耳膜上:
“大少酉时从商行放工,直奔小东门,同麦家七少、罗家三少一道上花艇,吃酒席。”
“戌时三刻,落大雨,麦家七少返屋企,大少同罗家三少又去杨梅巷打水围,后来谭家四少、五少来咗,四人打麻雀,叫了八个姑娘出局。”
……
陈绍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何叔还要再念,陈绍宗忙阻拦:“好啦,何叔,你好歹睇我长大,何必出我丑。”
何叔看向陈炳发,陈炳发摇头:“你到底是去饮茶,还是去给婊子送钱花?”
被彻底拆穿的陈绍宗,立即对阿爹嬉皮笑脸起来:“阿爹都知道,何必还戏弄你仔。”
陈炳发叹一口长气:“阿宗,你已近三十了,我一生心血,全部著落喺你身上,点知你后生家唔争气,成日泡在窑子里,点都讲唔听。这让我怎么能放心把家业交畀你?”
这番老生畅谈,陈绍宗早有推测,只见他眼疾手快,立即接过仆役手中的瓷壶,为父亲续上热茶,端到手边:“阿爹莫气,我现在不是听您的了吗?放咗工,把商行的事忙完,才敢去呢。”
他言语中仿佛自己已有了天大的进步,搞得陈炳发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再说,忽然一个老仆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客厅,打断了父子间的谈话。
那老仆不顾一身雨水,大喊道:“会长,唔好喇!会长,唔好喇!”
陈绍宗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好好说话,什么会长不好了!”
老仆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来不及认罪,只道:“会长!会长!宗祠后院的山墙塌了!”
陈炳发刷地站起身,“怎么会呢!年后不是刚刚加固过咩?”
如果说佛都有火,那宗祠之事,就是平素淡定的陈炳发最大的火种。南州人笃信祖宗庇佑,宗祠就是全族香火运命所在,不可忽视半分。
老仆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急道:“是啊,不知怎么,雨水忽然改道,附近的水一起冲过去,山墙受不住,当场被冲塌了。”
陈炳发回头向何叔道:“快去开车,我要亲自看看。”
老仆忙劝:“会长,外面风大雨大,路又湿滑——”
何叔也劝:“会长放心,我这就带人去看,连夜修好就是。”
陈炳发面色一沉:“宗祠是我陈家祖宗栖息之所,若非列祖列宗庇佑,我陈家怎能如此鼎盛。况且,前日正堂天井凭空冒出一棵杏树,今晚后院山墙又塌了,桩桩件件,太过不吉,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才放心。不必啰嗦,快去备车!”
陈炳发久在高位,言语间自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何叔与老仆不敢再说,何叔安排好汽车,拿了雨具,便要护送陈炳发出门。
而这陈绍宗眼看大雨天,心中实在不愿再出门,但转念一想,自己刚被抓包,一定要讨好父亲。于是接过何叔手中雨伞,上前一步,也要跟着去宗祠。
还没出门,陈炳发回头一瞪:“你跟来做乜?”
陈绍宗笑道:“我跟着伺候阿爹。”
陈炳发哼了一声:“你个醉鬼样子,陪着有乜用,还不回去歇息,给我在屋里好好反省。”
陈绍宗逞强道:“人人都话上阵父子兵,我也是陈家子孙,祖宗有事,我冇理由不去。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住阿爹。”
陈炳发叹口气,继续向外走去。
何叔落后一步,低声向陈绍宗道:“大少,老爷这是爱护您,雨天路滑,倘若您有一点差池,老爷岂能心安?您就好好在家歇息吧。”
接着,何叔不忘再叮嘱一句,“千万别再出门惹事了。”
说罢,何叔匆匆跟上已经站在廊下的陈炳发。撑开雨伞,护送陈炳发,二人上了汽车。
陈绍宗站在门廊下,看着父亲的斯蒂庞克在雨夜中疾驰而去,带起无穷水浪,冲上了台阶。
***
一个漆黑的,足有一丈宽的坑洞,横亘在豪华的陈氏宗祠后院山墙外。
雷声滚滚,下了好几个时辰的暴雨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仿佛老天有无穷无尽的怒气要泼洒在陈氏宗祠。
果然如管家所言,附近所有的雨水都汇聚来了陈氏宗祠的后院,将山墙冲倒后,又尽数流进了这个巨大的坑洞,而这个坑洞居然也能全部容纳。
谁也不知这洞究竟有多深。
水流声在子夜听着格外响亮,和应着天上的惊雷,动人心魄。
说也奇怪,当初陈氏宗祠选址是大费了一番周章的,本府乃至本省最有名的阴阳生全被请来,共同择中此地。此地坐南朝北,靠山面水,俯瞰全城,南州风水尽在于此。此处一无沟谷,二无暗河,怎么会突然塌陷!
刚刚赶到的陈炳发眼见此状,听得洞内阴风怒号,眉头锁得更紧了。
跟来的年轻仆人壮着胆子向坑内望去,不由惊呼,“井!一口井!上面还有字!”
众人抢上,果然坑洞的大水之间隐约露出一口水井的边缘,灰砖满布青苔,显然年份久远,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纹路,透露丝丝诡谲。
陈炳发立即上前去看,老仆忙去拉陈炳发的袖子:“会长小心。”
陈炳发一言不发,老仆不敢再阻拦,虽然害怕,也跟着陈炳发向前走了几步。
古井上镌刻的字迹虽然漫漶,依稀可以辨出一句,陈炳发低声念出,“落雨大,水浸街……”
老仆有些惊讶,暗想:“会长居然也认识这些鬼画符的字。”
陈炳发双眼盯着篆文不放,右手还在左手上比划,想猜出下一行到底是什么字。
只听陈炳发口中喃喃道:“南州陈……。”念着念着,陈炳发突然脸色大变,没有接着念完,脚下一晃,险些昏过去,还是何叔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陈炳发勉强睁开眼,双目已然含泪:“炳发真系对不住列祖列宗!”
何叔是陈府管家,颇能识文断字,他随着老爷的话语,仔细望去,忽的发现了端倪!
——这几行字不知为何,每个字竟然都少了一划,恰少在字的正中间!
天降凶谶。何叔暗想,这才是老爷晕倒的真正原因吧,可这几行字到底是在说什么呢?
何叔正自思量,突然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几道闪电从各个方向同时向坑洞袭来,众人本能地向后躲开,闪电汇聚一处,直劈古井,巨大的电流声让每个人的耳朵剧痛无比。
闪电的白光,刺的众人眼睛一瞬间再也看不清。逐渐恢复之后,却听得何叔惊慌道:“老爷呢!”
雨夜,围在坑洞前的一干身影中,偏偏少了一个,便是陈炳发。
“难道……难道……”,何叔的手颤抖着指向那妖孽般的洞口。
众人意识到了什么,大着胆子向坑洞内张望,陈炳发早已消失在黑漆漆的洞口,未知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