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棺材仔,陈碧珠
白絮瞰青灯2023-08-15 00:004,543

   五月十一,东关陈氏祭祖正日。

   陈家是南州第一富户,祭祖仪式自然拔得头筹,热闹非凡。

   这座宗祠前些年刚刚翻修过,是城中最大的祠堂,五进五出的大院,飞甍碧瓦,门楣高大。其中雕梁画栋,雇请全省的画工画了一年,方才完工。梁上挂着数不清的錾金匾额,俱是各色达官贵人贺宗祠落成的祝词,落款不是市长就是厅长,甚至有前清的总督巡抚,好不得意风光。

   烧猪、糖塔、糕点、水酒、黄纸摆满宗祠门口,整个南州城的吹鼓佬都被请来助兴,醒狮队、锣鼓队、英歌舞,表演的人足足占了一条街,人人披锦簪花,使出吃奶的力气答谢主家。街道两边的窗户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连树上都爬满了人。

   宗祠正门太师椅一字排开,分左右两列,坐满族中年高德劭的长老,而正中央的椅子却一直空着,尤为乍眼。

   这让宗祠里的锣鼓喧天,隐约多了一丝不安。

   这位无法出席祭祖的重要人物,正是陈氏族长陈炳发。

   正门左右的长老,此刻正在低声议论这几日的不祥事:

   “阿发意外重伤,本就离奇,听说当时正是子时”……长老一手向上指了指,“一天中那时阴气最重,不知是冲撞了哪位老爷。”

   立即有人低声道:“神仙难算子时命,没死就是万幸。如今宗祠院后有井,风水局已经全破了,仲要尽快想个办法才是。”

   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老看上去已经有些年老糊涂,只听他口中一直喃喃道:“落雨大,水浸街,南州陈……”

   旁边的人大惊失色:“太公点都知道呢句谶语?”

   另一位长老摇头道:“阿发不让传扬,可天下边有唔透风嘅墙。听说这两行谶语,每个字都少咗一笔,日残地争,正应喺阿发身上,所以先跌破手足,连个额头都受咗伤,起不来身。”

   一个大约与陈炳发同龄的人冷笑一声:“阿发应咗劫又好,你仲唔知啦,他堕井当夜,天井里的杏树就自己消失了。我方才去睇,连半分痕迹,都冇留低。”

   这几句话更是加重了众人的猜疑,议论声越来越大。

   一人忍不住问:“叔祖爷,您看怎么办好?”

   被称作叔祖爷的人是陈家年纪最大的长者,两道寿眉垂至腮边,沉吟半晌,开口道:“无妨,噉嘅鬼事,南州城边日冇。只要今日祭祖,把长明灯的香油续上,一切凶兆都会迎刃而解,我陈家依旧兴旺鼎盛。——阿德,你平时就和阿发有过节,可你不要忘记,大家都是陈氏子孙,同根同脉,应劫噉嘅话,唔好再讲喇。”

   众人纷纷点头:“叔祖爷说的是。”

   阿德一语不发,回头去看宗祠正堂,两眼直勾勾,盯着正堂牌位两侧的长明灯不放。

   长明灯依然如水缸大小,但一年一度,灯油也快要燃尽。等待着祭祖的仪轨上,陈氏子孙为其续上满满的灯油。

   现下,灯芯失去了灯油的滋润,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明亮,烧黑的部分越来越长,灯火也越来越昏暗。

   舞狮队正舞到最精彩的时候,锣鼓点节奏加快,打头的醒狮一抬狮头,带起的风几乎将微弱的长明灯火刮灭。

   司礼眼明心亮,慌忙按住醒狮人,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断送了陈家的气运。

   眼看时辰已到,祭祖耽误不得,司礼立即高声喊道:“请陈家大少添香油!”

   一时间,祠堂内外,一叠声地唱:

   无人应声。

   司礼左顾右盼,又喊道,“请陈家大少添香油!”

   连喊三次,直到众人已经面面相觑。人群外才传来一阵引擎声,司机跳下来拉开车门,一只穿皮鞋的脚软绵绵地伸了下来。

   陈氏族人赶忙让开路,下车的正是陈家大少陈绍宗。

   骑在树上看热闹的孩子嘴快,拍手笑道:“二世祖来咗。二世祖来咗。”

   陈绍宗,这南州城最有名的二世祖,身着祭祖的黑绸长袍,脚下却蹬一双西式白皮鞋,不伦不类。他两眼无神,满脸纵欲过度的疲乏模样,脚步虚浮。凡他走过的地方,立即留下一阵宿醉的难闻酒气,长老们纷纷掩鼻。

   原来前日夜里,陈炳发意外重伤。这两天,陈绍宗白天尽孝床前,侍奉汤药,晚上仍旧不改纨绔本色,夜夜去风月场所报到,花天酒地。

   有知道内情的陈氏族人看不惯陈少这幅做派,冷笑道:“老窦一重伤,他更可以日日泡在窑子里了。”

   陈炳德虽然素来和陈炳发有隙,可实在看不惯晚辈这副纨绔模样,站起身来,道:“阿宗,今日系祭祖嘅大日子,你怎么这幅模样就来了,不怕亵渎祖先吗!”

   陈绍宗知道这位族叔平时就和阿爹不对付,只当他是借题发挥,嬉笑道:“八叔又骂我,应该唔会趁我阿爹唔喺,欺负小辈吧。”

   陈炳德被侄子一番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待再说,早有几位族人上来劝说:“算啦,八叔。”

   叔祖爷也道:“香火要紧,先让阿宗把香油添上是正经。”

   陈炳德只得忿忿坐下。

   司礼拿出一张画着道教符箓的黄纸,按照惯常的仪轨,刚在蜡烛上点燃。不知怎地,虚空中来了一阵邪风,仿佛一只人手,从司礼手中抢过这张符箓,点燃了祖宗牌位前的绸幛。

   火苗虽小,可却仿佛识人意,眼见有人提着竹帚过来要将火苗扑熄,那火却好似会躲人,人手到哪儿,火团立即轻巧逃开。

   就在这一时半刻间,火苗星星点点的四散开来,捣乱一般,竟然点燃了所有的绸幛和灯笼。

   而天公也不作美,凭空的平地里卷起了一阵妖风,刹那间,火骤起,直直腾空,黑烟冲向云霄!

   宗祠陷入火海!

   族中长者眼见祖先受火,有的心急如焚,立刻就晕了过去。

   祠堂一片大乱。

    

   ***

    

   依旧是陈氏宗祠,大火已经扑灭,虽然陈氏祖宗牌位逃过一劫,没有被挫骨扬灰。但是原本雪白的墙壁,现在到处是黑色的火烧痕迹,地上满是积水,都是方才救火留下的狼狈。

   众人明知不祥,但祭祖不能耽搁。

   叔祖爷向司礼点头,示意继续。司礼清了清嗓子,勉强道:“请陈家大少添香油。”

   他的声音远不如方才洪亮。

   司礼话音刚落,吱嘎一声,宗祠正门上方的匾额突然又向下滑落了一寸。

   方才那阵大火,烧焦了挂着匾额的房梁,此时,已是岌岌可危。

   闻声陈绍宗立即向后跳开,可怜兮兮地看向叔祖:“叔祖爷。”

   有了此前种种凶兆,人人都知陈家气数有异,眼看陈氏家主陈炳发只是探看古井,就已经重伤在床,现在又是大火,又是匾额下坠,仿佛在警告众人:谁要敢跨过那道门槛去添香油,这巨大的匾额就要化作断头台,将之砸得粉身碎骨!

   长明灯却已经迫不及待,越来越弱。

   眼看灯火就要燃尽,叔祖爷的拐杖连连拄地:“难道我陈家当真气数已尽!”

   族人们忍不住一齐望向陈绍宗,陈绍宗却越退越远。

   叔祖强忍怒气,开口劝道:“阿宗,你是族长独子,如今你阿爹不在,理应由你担起添香之责。”

   陈绍宗却嗫嚅着向后退了一步:“叔祖爷,我看还是等我阿爹好了,亲自来添香油吧。我福薄命小,担不起这个重任……”

   叔祖爷脸色一寒:“阿宗!你平时不懂事也就算了,现在咱们陈家都什么时候了,你仲咁怕事!你睇长明灯——”

   陈绍宗看一眼长明灯,经过方才这场大闹,长明灯的灯油燃得只剩薄薄一层,烛火之微弱,就算是婴儿呵一口气,也会被立刻吹灭。

   陈绍宗仍旧笑道:“叔祖爷,长明灯这种事,信就有,唔信就冇,我看咱们陈家没有这么倒霉,不会这么倒霉的。”

   眼见陈绍宗如此,叔祖爷绝望地闭上了眼,流下两滴浑浊的老泪:“祖宗,祖宗,我陈家后继无人,又偏偏连降凶兆,难道天真的要亡我陈家!”

   众人听到叔祖爷的哀告,俱是无言。

   叔祖爷所说不假,可到了此时,人心惶惶,谁也无胆上前。

   陈氏族人都已失了胆色,只有绝望。

   突然,人丛中突然伸出一只白色的象牙烟管。

   烟管上面,插一支正在燃烧的别墅牌香烟。

   接着,那烟管一横,吓得周围的人向后一退,自然让出一条路来。

   如此以来,在人群之中,便闪出一个纤瘦的人影,此人叼着烟管,一言不发。

   然后便信步走向了宗祠。

   叔祖爷听到响动,还以为是陈绍宗回心转意,欣喜地睁开眼。却发现走上前去的并不是陈少。而那人在不声不响之时穿过人丛,于飞沙走石中,昂首阔步,已来到宗祠门口。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他的背影。

   这背影十分瘦小,穿一身洋派西装,背后盘了个发髻,不中不洋,当真怪相。

   可此时,此人的样貌已不是众人关心的焦点。他们紧张非常,一时屏息凝神,只有一问:难道这人真会进去?

   匾额随风微微晃动,仿佛无声的威胁。

   踏入此门一步,必将身首异处。

   可这人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一看那发出吱嘎响声的匾额。

   吐一个烟圈,再不犹疑,一步跨上了门槛。

   就在他这一步抬起时,便听见“轰”一声,众人吓得闭眼捂耳,那金字牌匾应声砸落在地,掀起漫天土灰!

   扇了这群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长老一脸灰。

   众人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他们脑海中已经有了想象:方才勇闯祠堂的年轻人怕是被巨大的金字牌匾砸得血肉模糊。

   死寂。

   烟尘升起又落下,直至尘埃落定。

   宗祠的正堂,越发清晰。而人们忽的发现,堂中两豆灯火越来越亮。

   是长明灯,灯芯再次被油浸满,火焰重起。

   仿佛在说,陈家气运还未断绝。

   这渐渐明朗的灯火,渐渐驱散了不祥的阴霾。

   祠堂外的众人也已经意识到,那年轻人不仅大难不死,且在众人惊慌之际,已经为祖宗的长明灯添满了灯油,捻上了新的烛芯,重燃陈氏气运。

   叔祖爷由悲转喜,不知这是哪一房的后生仔,居然能担起这样的大任!

   众人都抱着这样的疑问,定睛看时,却见这个后生仔不过二十五六年纪,白皙瘦弱,依然捏着手中纤细的象牙烟管,兀自吞云吐雾,嘴角轻挑,对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不以为然。

   而匾额掉落时,陈绍宗便立即躲在了人群后,此刻一切平定,才敢探出身子,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为陈家添了香火。

   下一秒,陈绍宗几乎要被气炸,一扫方才的窝囊样子,厉声喝道:“陈璧玉珠!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女仔,居然敢闯祠堂!还敢添香火!看我不秉明阿爹和族中长老,治你的罪!”

   听到陈少这话,叔祖爷大惊失色:女仔!这可怎么好!南州习俗,从不允许阴人进祠堂,更不要说添香火了。

   那叫陈璧珠的洋装女郎,对陈少的指责却浑不在意,微微一笑:“大哥,你不敢进祠堂添香火。陈家又不止你一个后生,由我代劳,有何不可?”

   陈炳德立即道:“阴人不祥,冲撞祖宗,平素连祠堂大门都不许进,何况是添香火!”

   他这样一说,立即有长辈附和起来。

   陈璧珠不怒反笑:“可我已经添了灯油,不然……”

   她又吸了一口香烟,待吐出烟雾,才不疾不徐的说道,“既然众位阿叔阿公嫌我阴人晦气,那我现在就把刚刚添进去的灯油倒出来就是了。”

   她说话时,一直环顾众人。脸上笑意盈盈,眼神却清冷如冰,凡是被她眼神扫过的人,立即低下头,或是转过脸,不敢与其对视,直撄其锋:总不能真把灯油倒出来吧!

   陈绍宗还想再说,满门族人却已议论纷纷。

   “是个女仔来的,还叫陈大少大哥。”

   有知道陈家内情的人多嘴:“若是她来,就难怪了。”

   立即有人问:“什么难怪?她有什么不寻常?”

   两句话打开了这人的话匣子,立即绘声绘色讲了起来:“你们怕是都不知道吧?我阿爹按辈分该喊族长一声表叔。听我阿爹讲,表叔年轻时,表婶怀了身孕,不知怎地,得了急症,一命呜呼。毕竟少年结发夫妻,表叔伤心欲绝,几乎倾尽家财,为表婶风光大葬,那场面,真是热闹……”

   旁边有人不耐烦:“快说正经的,边个要听你表婶下葬。”

   这人说的有声有色,“马上就说到了。——到了落土下葬那日,工人正在钉棺,忽然听见棺材里面传出响动,还有敲击木板之声!吓得工人们当场丢了锤子。大家都以为是鬼,连阴阳生都说要赶紧钉棺下葬,省得恶鬼出棺害人。表叔却心里一动,非要开棺,他是亡人至亲,大家也只好依他。谁知道,棺木一打开,里面却有一个小小的婴孩,趴在表婶的尸身上。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

   有后生仔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骂道:“哪有这样的事,也太晦气了。”

   有人接口道:“还有你不知道的,听说当时正是午时,女子属阴,却在午时阳气最盛时出世……”

   “按照三伯公是生就的天煞孤星。”

   “你猜,这从棺材中哭出一条活路的婴儿是谁?”

   众人七嘴八舌说到这里,后生一拍脑袋,看了看正堂中那淡定的女郎,终于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在娘胎里就克死母亲的棺材仔,就是她——陈璧珠!”

  

继续阅读:第四章 一个碗里搅调羹,图的不过是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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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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