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碗里搅调羹,图的不过是个利
白絮瞰青灯2023-08-19 00:004,214

   南州码头,船只辐辏。

   此处是中国南境最大的港口,有清一代起便是天子南库,也是东南沿海的经济命脉所在。

   如今,码头正对面,矗立一座气派非凡的商行,张灯结彩,以彩绸扎就的牌楼足有三层楼高。牌楼下一座高台,却不像一般生意人家供奉财神。妈祖与福德老爷端坐正中,两排红烛,足有手臂粗,热气直冲面门。

   托盘里摆着两只南狮头,双眼圆睁,只等主家开光。

   台下太师椅一字排开,坐着今日的贵客。

   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人人伸长脖子,看看又是哪位达官贵人莅临道贺。

   台下,一色的干练男仆,专为今天这大日子跑腿。

   忽的人群中一阵喧闹,一个长相溜圆的中年男人,领着四个仆人,抬一个大托盘,径直走了来。

   托盘虽大,却盖一块厚实的红布,看不出下面是什么。

   有好事的围观之人刚想伸手撩开红布看看,便被一旁的仆人打掉了手。

   这中年男人满面笑容,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上来就连连拱手:“叔祖爷,大家姐。恭喜晒,恭喜晒。快,搬上来。”

   老者微微一笑,连忙唤高台正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阿珠,快睇。”

   阿珠原本正在拱手迎来送往,听见老者召唤,回身笑道:“来了,叔祖爷。”

   答话之人嗓音细嫩,原来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穿一身白色西装,打扮得极是利落,头发紧紧挽起,举手投足间,颇有当家人的风范。

   此女,正是陈家同兴行如今的话事人,南州十三行总商会长陈炳发家的大小姐陈碧珠。

   陈碧珠向来人笑道:“六哥又搬来乜新鲜物事?”

   这中年男人笑道:“今日系我哋陈家咁大喜事,当然要最好的礼物,你睇——”

   说着一抬手,揭去红布,满台耀然生辉,托盘上是两盏玻璃宫灯,镶金嵌银,精美非常。

   “这系洋人仿宫灯造的,里面连着灯泡,挂在门口,象征我哋陈家,气运长明不灭。”

   两句吉祥话,说得叔祖爷眉开眼笑:“阿珠,你睇你六哥,真嘅会办事。”

   陈碧珠点点头:“六哥有心——何叔,纵不挂上去。”

   六哥笑道:“大家姐莫话我老六拍马,讲真,这几个月,大家姐把我哋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哋看在心里,好生欢喜。”

   何叔刚带人前去挂灯,只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你哋陈家商行本来就是南州城数一数二的门脸,这两盏灯一挂,更是要压倒同行啦。”

   陈碧珠是何等样人,立即回身不卑不亢地笑道:“荣叔来咗,请坐低先。”

   这说酸话的人正是孚顺行的老板麦家荣。

   鼎鼎大名的南州十三行,早在乾隆十年,清廷便从南州行商中择定总商会长,另选五家殷实铺户为保商。凡承销进口洋货,采办出口丝茶,洋商仓库住房,通商工役代雇,全由总商带领五家保商办理。若有官非,也是十三行代为转递。

   如今清廷虽然已败亡,当年的总商会长和五家保商也已销声匿迹,但总商与保商制度却在南州保留了下来。

   陈家的同兴行贵为总商,老板陈炳发自然为南州十三行的会长。而五位保商中,就数这位荣叔最是不忿。今日陈家同兴行开业大吉,他故意带着其他四位保商迟到不说,更是来到此处一张口,就给了陈碧珠一个下不来台。

   陈碧珠一向沉稳,没动声色。倒是叔祖爷年老气大,鼻子呼哧喘气,吹得胡子一翘一翘的,煞是好笑。

   陈碧珠搭眼一扫,其余四头蒜,或满面担忧,或冷眼旁观。本来就没有好气,再听了麦家荣一句压倒同行,脸色更是瞬间沉重了三分。

   陈碧珠如何不知其中关窍,却只是微微一笑:“荣叔笑话世侄女。我哋同兴行有今日,仰仗诸位提携。”说着深深看荣叔一眼:“尤其荣叔,这几日忙前忙后。”

   荣叔刚要开口辩驳,陈碧珠哪里容他说话,立即接着道:“座中各位叔伯长辈,听我陈碧珠一句话。宜家如今这家商行,虽然换咗地方,但依旧是我哋陈家同兴行的牌号,唔系另立牌号,同各位抢生意。”

   言毕,四位保商的面色这才稍解,一位年纪稍长的保商将信将疑:“当真?”

   陈碧珠看他一眼:“元伯放心,我陈碧珠几时讲过大话?”她这一反问,冷静笃定,气魄非凡,由不得这些大男人不信。

   其余四人对视一眼,均想:与她打交道以来,这陈碧珠倒是一向以重信誉闻名,绝非虚言。心口大石一去,立即换出笑容来:“阿珠你想多咗,我哋今日确实是来恭贺同兴行新行开张。”

   荣叔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男仆快步走近,低声道:“大小姐,远洋公司的乐经理来咗。”

   陈碧珠点点头,向这四位道:“各位世伯,冇意思,少陪。”

   陈碧珠前脚刚走,麦家荣立即开口骂道:“好她个棺材子,阿发哥病咗不到三个月,乜生意都握在自家手里。句句声声话唔系新商行,却搞这么大阵势。”

   有人十分不解:“她那个阿哥,难道就唔识争一争?”

   元伯一声哂笑:“莫话阿哥,依我睇来,就是她阿爹醒翻咗,只怕也得靠边站。”

   众人听了这话,一齐笑将起来。

   这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响起,不少人朝这边看来。

   谁知元伯笑得正高兴,忽然众人听到“咔嚓!”一声,只见他所坐的太师椅后腿突然断了。

   这下元伯一个后仰,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木屑扎进了皮肉,疼得他直喊娘。

   而众人正乱着去扶时,没有人在意,人群中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场混乱正落在陈碧珠眼中,两步跨过来,拂开众人,亲自扶起了元伯,口中只笑道:“元伯小心,坐稳交椅要紧。你宜家年纪大咗,比唔上后生仔,跌落万次都可起身。要是哪天触咗霉头,永世起不倒身,点算?”

   她虽语音带笑,但话说得冷冰冰,五位保商只觉背后发寒,立即噤声,元伯不敢再喊疼,连方才率先发难的荣叔都陪着笑了笑。

   话毕,陈碧珠不再理会他们,仍旧去招呼客人。刚一回身,却正好撞见刚刚那个走开的灰色身影,陈碧珠忍不住低声轻快笑道:“头先系唔系你?”

   这灰衣人身材也不高,灰扑扑的褂子短打,还没有陈家的男仆穿得华贵。只是她虽刻意朝朴素里打扮,却难以掩饰窈窕身姿。若是细细端详,还能分辨出被她坚毅神色掩盖住的秀丽容颜。

   正是陈碧珠的好友李水娘。

   水娘并未回答陈碧珠,只是耸耸肩。

   陈碧珠摊开手,雪白的手心赫然一颗血红的珠子:“这唔系你嘅手串?”

   方才陈碧珠去扶元伯时便看见了这颗珠子,立即猜到肯定是李水娘不忿他们背后议论,这才用珠子打断了元伯的椅子腿,给了他一个教训。

   陈碧珠将珠子塞在李水娘掌心:“好生收咗。”

   李水娘攥紧珠子,语气忿忿不忿:“呢些衰人。”

   她实在为陈碧珠忧心,忍不住道:“荣叔虽然嘴头犀利,却都是些小动作。倒是那个伍世元,几次三番约乐经理吃饭,阿姑当心才好。”

   陈碧珠神色镇静如常:“大家生意人,一个碗里搅调羹,图的不过是个利字。宜家乐经理算系跟定我,他翻不出乜花样,不算什么难事。”说着说着,仔细端详着李水娘,看得李水娘有些不好意思:“阿姑睇我做乜?”

   陈碧珠的笑容里有一丝温情:“水娘,辛苦晒。原本你在庙里清清静静,如今却要为我来这腌臜地方,乌烟瘴气。”

   李水娘看着陈碧珠的眼睛:“阿姑莫说这样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前后忙后了几个月,宜家好容易落成,也是你一桩心血,我怎能不来帮手。”忍不住抬头看向精雕细刻的牌楼:“有咗这座商行,你终于在陈家站稳了脚跟,边个还敢睇你不起。”俏皮一笑:“你话系未?”

   从来了这里,李水娘一直冷着张脸,如今对着陈碧珠一笑,真是冬日暖阳,和煦可爱。

   陈碧珠握住李水娘的手,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从小没了母亲,虽说阿爹冇续弦,但整天也只看着我那个不成器的阿哥。在我心里,你跟我亲姐姐唔差。”

   两人正说话,一个仆人踉踉跄跄跑过来:“大小姐,你快去睇!”

   他跑得太急,一下撞上了乐经理刚端在手里的茶碗,眼看就要当场摔碎。

   李水娘一个弯腰,将乐经理的茶碗稳稳接在手中,送回桌上,低声喝道:“慌慌张张,成乜鬼样,险些冲撞贵客。”

   乐经理惊魂稍定:“不妨事,不妨事。”

   陈碧珠皱皱眉:“到底什么事?”

   仆人忙道:“孔军长……孔军长来咗,带着十几号人,人人都背着枪。”

   乐经理是个老牌留学生,正经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可是那个南天王不是?”

   陈碧珠点点头:“正系。”

   乐经理连连摆手:“听说这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无赖魔头,我可不敢跟他照面,还是不见的好。”

   陈碧珠只得招呼道:“何叔,你陪乐经理去跟叔祖爷说话。”

   现场熙熙攘攘,李水娘低声道:“这姓孔的一向和你不对付,今朝肯定是来寻晦气,点算好?”

   陈碧珠毫无惧色:“有乜我挡着就是,横竖今日是我哋开张好日子,放着呢些人在呢度,他姓孔的还能一枪崩咗我?”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走了过来,这人一身戎装,歪戴着军帽,一副兵痞模样,一见陈碧珠:“陈大小姐,恭喜晒,恭喜晒。怎么商行开张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话我知?我也好备上一份厚礼。”

   陈碧珠笑道:“小铺开张,哪儿敢惊动孔大军长。”

   旁人看来,真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孔军长的副官性子急,一撩军装外套,手向配枪上一拍:“陈大小姐,我有话问。”

   陈碧珠看他一眼:“韩副官,有话便问,何必拍枪?你哋一个做好,一个做歹,真系好戏。”

   韩副官只做没有听懂,哼了一声:“你阿爹掌权时,一向每月为我军筹军饷,如今六月中,正该加一笔消暑费。点解你接管以来,这三个月,我哋一块银元都冇见到。不知是陈小姐贵人多忘事,还是故意要热死我哋呢帮穷弟兄?”一说穷兄弟,跟来的士兵统统怒目而视,握枪的手都紧了些。

   陈碧珠面不改色:“呢钱我知。”

   韩副官洋洋得意,心想:这女仔也就名头厉害,见了枪一样低头。

   口中只道:“陈小姐既然知道,是不是刚刚主持十三行,耽搁了。也罢,我不与你妇人一般计较,尽快补上!”

   谁知陈碧珠张口就给了韩副官一个大难堪:“我知呢钱嘅名目,无非买路财。宜家我既然管咗十三行,就得为各位父老着想。呢钱,以后十三行就不给了。”

   韩副官立即看向孔军长,看孔军长面无表情,立即一脚踢翻了太师椅,脸色一沉:“你不知道南州北上的陆路全在我们军长手里吗?你得罪了我们孔军长,以后别说你们陈家,整个十三行的货物都别想走出南州城!”

   陈碧珠笑着摇摇头,韩副官心里有些没底,忍不住问:“你笑乜?”

   陈碧珠夹起一支香烟,仆人连忙燃起火来,陈碧珠抽一口,问:“韩副官认唔认得我手里呢支烟?”

   韩副官摇摇头。

   陈碧珠开口道:“呢盒香烟是前些天从法兰西运低。放眼中国,独一无二……”

   她停顿片刻,微微一笑,“宜家我哋陈家同兴行建在码头对面,就系方便日后走水路,运抵全国。”

   韩副官一愣:“乜话?水路?”旋即冷笑道:“水路都系洋人把持,你哋点行啊?”

   陈碧珠不紧不慢:“头先你唔见远洋公司经理乜?宜家我哋签咗合同,以后十三行水路货物全都交远洋公司运输。你自己话,我哋要你呢条陆路有乜用啊。”

   孔军长没想到陈碧珠竟然有这手,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如今时局大乱,国防部早已青黄不接,他的军队全靠在南州搜刮来的军饷才能勉强维持运转。以前陈家是陈炳发掌权,四时供奉,从不敢断,连他十几个姨太太的花销,都是直接在陈家签单,从不付账。如今陈碧珠这样做,陆路变作水路,他可怎么办!

  

继续阅读:第五章 狮子滚绣球,落出死人头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南州诡事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