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满脸疑惑:“什么是洋妖?”
晏时来无从解释,支支吾吾道:“洋妖……就系羊嘅腰,大羊有大腰,小羊有小腰……”一段羊腰论,说得查尔斯满头雾水。
那边,陈开祥还在痛骂:“你哋洋人,绿眼珠,黄头发,茹毛饮血,同畜生有乜嘢分别。”
饶是查尔斯中文再差,这句畜生还是能听懂的,一时十分气愤。无奈他中文水平有限,哪能同这个口音极重的南州老头讲道理。
晏时来也是无奈,陈开祥老态龙钟,看上去戳一手指头就倒。他与查尔斯青年少壮,又不能跟他动手。眼看陈开祥张牙舞爪,大有跟他们死磕的架势,一时真是毫无办法,真的被他卡在了大门口。
天色渐暗,客人陆续到来,大门口又是必经之路。每一个经过的客人看见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晏时来十分尴尬,强忍怒气,道:“呢位五伯公,唔该你,请陈家大少出来说话。”
陈开祥脖子一梗:“边个来说话都唔得。我哋陈家好容易添丁,点知呢只洋妖会唔会带咗乜法器,害咗虾仔。”
查尔斯隐约听懂了“法器”二字,连连摆手:“我是来祝贺婴儿降生的,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带。”
晏时来也道:“我愿以晏家名声为他作保,绝唔会于陈家有碍。”
这陈开祥根本是头犟驴,查尔斯跟晏时来好说歹说,他都毫不理睬。
此时已经围了一圈看客,有认识晏时来的也帮忙开口说情:“五伯公,呢系晏家少爷来的,同阿祖系至交好友,唔好让人难堪嘅。”
陈开祥瞪这人一眼:“你系我哋陈家人乜?关你鬼事。”
这人讪讪住口,余人一看陈开祥这架势,也只好乖乖闭嘴。
突然,人丛一阵骚动,陈开元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一上来便十分恭敬地向陈开祥请了个安:“五伯,炳发在里间揾你有嘢,请你入内。”
陈开祥将信将疑:“阿发揾我做乜嘢?”
陈开元道:“想来都有紧要事嘅。”
陈开祥心内一动:难道系为咗掌家权?这是他心中头等大事,耽搁不得。便向陈开元道:“阿元,我揾阿发倾计,你在呢度,看紧呢只洋妖,不许他入内,坏咗我陈家喜事。”
陈开元答应着,送走了陈开祥,又向围观众人道:“都系误会来嘅,各位贵客,请入内坐低。”说着向晏时来使了个眼色。
晏时来是个提头知尾的人,趁机带着查尔斯,快步没入人丛。
宴会厅一片辉煌,晏时来悄然走到陈开元身边,一拱手:“多谢六叔方才帮我哋解围。”
陈开元愣了一下:“晏三少识得我?”他是陈炳发平辈堂兄弟,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有十多人,他平时也只在陈家药行帮手,识得他的人并不多,是以听到晏时来喊他六叔,十分讶异。
晏时来暗道:不好,露馅!旋即笑道:“有乜出奇,六叔都识得我嘅。”
陈开元哈哈一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又解释道:“我家人口多,长辈多,行事有时难免老派,晏三少切莫见怪。”
晏时来满脸理解:“六叔哪里话,五伯公都系为陈家着想。绍宗兄好容易生仔添丁,小心些都系应当嘅。”
陈开元笑道:“晏三少几知理嘅。你哋系阿宗嘅贵客,不如由我做陪?”
晏时来心中还有事,自然不能同意,口中只笑道:“多谢六叔,我都来惯陈家,冇好同你添麻烦。”
陈开元见他如此说,也就不再坚持。
晏时来向陈开元点了点头,一拉查尔斯的袖子,低声道:“同我来。”
他上次登门逮捕陈碧珠时,大致看过陈家的布局,向左一绕,进了一条短短的走廊,却是陈家的私人洗手间。一进去,便将门反锁住。
查尔斯一把拉紧衣襟:“亨利,你想做什么?我不是詹姆斯大夫,我不喜欢男人的。”
晏时来无奈道:“你在想紧乜嘢啊?我喊你入来同我把风嘅。”说着一步跨上了后窗的窗台,作势要跳。
查尔斯一把拉住他的衣摆,急道:“你走了,刚刚那位老人又要赶我怎么办?我听不懂他说话。”
晏时来道:“那你就在呢度等我,我好快就返来。”
查尔斯将信将疑:“真的?你要去做什么?”
晏时来狡黠一笑:“你就当我要去同密斯陈幽会,怕她家里人发现,只好请你帮我把风。”
查尔斯立即恍然大悟道:“嗷,我知道了。你们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只能偷偷幽会。——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为你扮演朱丽叶的奶娘。”
晏时来心中哈哈大笑,却故作感动:“好的,拜托了。”一步跳进了陈家后院。
他知道大户人家,前院待客,后院是私人地方。今日前院人客如此之多,若是陈家耆老还有什么商议,一定会在后院,所以溜进来,想为陈碧珠探听消息。
可恨陈宅实在太大,且到处都有人把守。他略走了两步,不仅一无所获,还险些被仆人发现。
晏时来正发愁,突然“吱呀”一声,身侧一扇门蓦地打开了。
晏时来正想逃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晏三少?”
晏时来心中苦笑:今日真是奇了,怎么谁都认识自己。眼看露了形迹,只好勉强站住脚跟,这时才看见房中立着一个少妇,鹅蛋脸孔,说不出的娴静优雅,身后跟着几个女佣,其中一个抱着婴孩的睡篮,一行人正要向外走。
晏时来微一躬身:“大家嫂,恭喜晒。”
少妇微微一笑:“晏少爷系聪明人,一睇便知我系边个。”
晏时来道:“今晚满月喜宴,除咗嫂夫人,纵有边个可以带紧婴孩。——嫂夫人,我唔小心行错路,真系冇意思,呢就走。”
大太太面不改色:“无妨,我正有事揾你,请同我来。”
说着,两个女佣一前一后架住了晏时来,将他带到了一间卧房门口。推开门,陈绍宗正半躺在沙发上抽雪茄,一见晏时来,险些惊掉下巴:“时来兄,你在呢度做乜?”
大太太从晏时来背后走出,方才还温温柔柔的面容流露出些许不悦:“晏三少系我请来嘅人客,同我哋两公婆做个见证——纵唔攞来?”
她身边女佣得了主母指示,将手中匣子打开,一件一件拿出来给陈绍宗和晏时来看:先是一支珐琅万花筒,又是一枚水晶把件,整盒都是前些天陈绍宗为讨二太太欢心,托晏时来找来的稀罕洋货,不知何时,竟然全到了大太太手里!
大太太勉强笑道:“晏少爷,按讲呢系我哋屋企事,唔该麻烦你。但我想,你系阿宗嘅朋友,若是请你讲句,恐怕他还听得落耳。呢些物事,想必你系认得嘅。”
晏时来尴尬极了,只道:“大家嫂讲笑,我系外人来嘅,点可插手你哋屋企事。”
大太太听晏时来不开口,神色有些凄怨:“晏三少唔必咁客气。我今日只想攞你来评下理,宜家虾仔落地,屋企多咗无数大事小情。点知阿宗,诸事不理,整日同呢只狐狸精打火热,纵不顾家业,花晒咁多钱,攞呢些嘢来,哄她开心。照你话,该系不该!”大太太想是心中委屈积攒已久,平时也不好同人说。如今讲着讲着,两行珠泪,终于潸然而下。
陈绍宗不耐烦道:“竹君,你讲便讲,又哭乜嘢!今日大好日子,真系晦气。”
晏时来张了张嘴,想安慰大太太,无奈实在说不出来什么,只恨自己不会飞天遁地之术,凭空消失在这个修罗场。
忽然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有人道:“阿嫂在唔在呢度?”
晏时来如闻天籁,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陈碧珠。怪不得他一听见这声音,好像得了救兵。
陈碧珠看见开门的是晏时来,满脸疑惑。
大太太拭去眼泪,道:“细妹,我在呢度。”
陈碧珠关切地看着大太太:“阿嫂你冇事吧?”
大太太勉强微笑道:“我冇嘢,头先你阿哥揾晏三少倾计,我都在旁听咗小小。”
陈碧珠知道大太太的性子,也不再多问,只道:“戌时将到,前面满月宴就要开席,阿爸差我来揾你哋一道入席。”
大太太点点头,回头喊陈绍宗:“纵唔去?”
陈绍宗只好起身跟上,大太太又嘱咐那个抱着睡篮的女佣:“芳姐,今日人多,恐怕冲撞咗小少爷。你守在呢度,睇吉时快到呢阵,再将小少爷抱到大厅去。”
芳姐一脸老实相,道:“大太放心。”
一行人向前厅走去。
陈碧珠道:“我听下人讲,有个洋人与你一道来,点解宜家唔见人影嘅?”
晏时来一拍脑袋:“坏了。”
他竟把查尔斯忘得一干二净!
陈碧珠一笑:“你真系好冇义气。若唔系查尔斯来揾我,话你翻墙落咗后院,我都唔知点揾你。”
晏时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查尔斯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看见晏时来与陈碧珠并肩而行,两眼冒光:“你们两个顺利吗?”
陈碧珠满脸不解:“乜话?”
晏时来怕查尔斯说漏嘴,这位陈大小姐又要不开心,忙道:“里间开席,我哋快入座吧。”
陈炳发虽然尚未痊愈,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坐在主人位上,高高举起酒杯:“承蒙各位赏面,光临我孙嘅满月酒,请各位满饮此杯。”
全场一齐举杯,只有陈开祥端坐原地,冷笑道:“添丁又如何,家业依旧把持在别人手中。”
陈炳发眉头一皱:“今朝大喜,六叔有乜话要讲,点解唔留到饭后再同我倾计?”
陈开祥道:“我倒系等得,只怕我哋陈家全族等唔得。炳发,我问你,宜家阿宗有后,我哋陈家嘅家业合该交返给他,点解你纵让阿珠把持商行!难道唔知:女仔当家,房倒屋塌?”
陈炳发道:“阿珠都将商行管得几好嘅。”
陈开祥满脸痛心疾首:“从来牝鸡司晨,都系不祥。武后登基,唐朝就灭亡,西太后掌权,前清三百年江山都毁咗。何况阿珠又系个棺材子,再由她呢样下去,只怕要耗尽我陈家嘅气运。”
陈炳发面色铁青,坐在下首的陈开元插口道:“五伯,祭祖当日,都系阿珠为我哋陈家续咗气运嘅……”
陈开祥不屑道:“那又点!她不过系一时莽撞嘅。呢个棺材子,一落地,就克死生母……”
忽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道:“呢话真系毫唔道理。”声音虽不大,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陈开祥先是一惊,继而怒道:“又系你!”
晏时来笑道:“唔错,又系我。”他知道自己是外姓人,本不该参与陈家家事,但听陈开祥居然说陈碧珠克死生母,当真是忍无可忍,这才开口。
晏时来佯装没有看到陈开祥眼中的怒气,依旧慢悠悠道:“呢位大耳伯公,你方才话牝鸡司晨,十分不祥,又话女仔当家,房倒屋塌。唔知你听未听过李世民嘅家姐平阳公主?”
查尔斯高声道:“我知道!她带着军人,打了许多胜仗!”
晏时来笑道:“唔错!平阳公主以女儿身,立下赫赫战功,纵同李世民一道攻破长安,系大大嘅开国功臣!”
陈开祥嘴硬道:“阿珠又唔识打仗,点同平阳公主相比!”
晏时来道:“那前清嘅女商人周莹你总该听过嘅。”
查尔斯道:“亨利,你是说那位振兴家族的女商人吗?”
晏时来点点头:“连洋人都知,你冇理由唔知。周莹本系秦人,公公同埋丈夫先后过生,她凭一己之力,建咗咁大一个商业帝国……”
晏时来滔滔不绝,说得陈开祥哑口无言,只好逼迫陈炳发:“炳发,讲到底,呢都系你挣嘅家业。你讲句公道说话,究竟要唔要你呢个棺材子接倒把持家业!”
陈绍宗也插口道:“阿爹,你一直希望我为陈家继后香灯。宜家虾仔终于落生,若是嫡长子都继承不倒家业,岂非成咗全天下嘅笑话!”
他见陈炳发阴晴不定,又赶忙道:“我知,你对我唔放心。但宜家我自己都做咗阿爹,已经唔系过去那个阿宗嘅。阿爹平日总话竹君出身大族,贤惠识礼。宜家我就请竹君为我作证,我确实洗心革命咗。”说着拉过大太太的手:“竹君,你话给阿爹知,我呢些日子,系唔系洗心革面。”
大太太虽已猜到丈夫要争权,却想不到他会拉自己出来作保,她不愿撒谎欺骗公公,也不好当众揭穿丈夫,只是一味期期艾艾。
陈绍宗看妻子一直不肯开口,急道:“你哑咗?点解在呢度摆紧呢副死人面孔?难道你都帮紧棺材子?”
晏时来看陈绍宗方才还在演浪子回头好丈夫的戏码,立刻又对刚出月的妻子出言不逊,顿时无名火起。他看一眼席上诸人,发现竟无人反驳陈绍宗。再一眼,陈碧珠居然也双唇紧闭,没有开口的意思,真是大惑不解:陈开祥言语恶毒,陈绍宗咄咄逼人,陈炳发不置可否,形势已然十分危急,陈碧珠居然如此忍气吞声,哪里还有平时的厉害样子。
陈绍宗也发觉陈碧珠并不辩驳,自然觉得她已经害怕了,忙道:“陈碧珠,你个棺材子,二两一钱命,命带凶煞,生克父母,死累街坊,点可掌管我陈家咁大家业。宜家我嘅仔,算命先生话他天生五两七钱命,福禄丰盈,命格金贵,点系你一个棺材子可比!”
陈开祥赶紧帮腔:“何止!棺材子平日便对长辈不恭不敬,今晚又联络外男同埋呢只洋妖,狼狈为奸,要对我哋陈家不利!”
晏时来听他一口一句骂,又是洋妖,又是棺材子,着实火大,一捏椅子,刚要起身发作,却突然顿住了。
他被陈碧珠紧紧摁住了手。
他不解的看向陈碧珠,陈碧珠却只是用微不可察的动作,向着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