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碧珠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来南州警察局的监房了,自从认识晏时来,自己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一开始是坐牢,孔军长一案平息后,自己进进出出,查案探监,已然轻车熟路。
她跟着狱警转过一条狭长的甬道,壁上油灯一闪,火光摇曳间,映出木板床上一个有气无力的背影。
晏时来昨日刚受过刑,背上伤势颇重,正趴在床上大声呼痛。
陈碧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男子汉大丈夫,受咗小小鞭刑,就在呢度呼天抢地,真系一点气概都冇。”
晏时来听见是她,也不抬头,只道:“我求哈你啊,陈大小姐,你又冇挨鞭,真嘅好痛嘅。”
陈碧珠瞥一眼旁边守着的狱警,道:“话晒你都系做过警长嘅人,宜家落难,点解乜嘢都冇嘅?纵睡紧稻草。”
晏时来在稻草堆上爬起身,便是稀里哗啦一阵锁链响。他露出结实的胸膛,胸前依稀可见几条新鲜的鞭痕。
陈碧珠咳嗽了一声,“衫都不着一件嘅。”
晏时来道:“我身上都是鞭痕,着不得衫嘅。”
陈碧珠敷衍一笑,道:“我唔系来探你伤嘅,你话有线索,但只肯话我一个人知,系乜嘢来嘅?”
晏时来笑道:“话咗只能给你一个人知,当然要细声讲了,你叫他们行开。”
陈碧珠看一眼两边的狱警,几人立即识趣地退开了。
她走近铁栅栏,道:“好了,你讲吧。”
晏时来拖着脚镣走了过来,低声道:“你阿哥真嘅唔系我杀嘅。”
陈碧珠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却并不回头看他,只道:“我唔系陆恒臣,我会去调查嘅。”
晏时来轻声一笑,道:“我刚刚同你阿哥做生意呢阵,唔小心撞见他同一位年轻夫人在包厢睇戏,但系他当时几古怪,做乜嘢都唔肯让我睇到呢位夫人嘅真身。等我去到包厢嘅时候,那位夫人已经走咗。事后无论我点问,他都唔肯讲。”
陈碧珠心中一动,道:“你系话线索就系呢位夫人。”
晏时来“嗯”了一声,道:“冇错,他们两人一道睇戏,明明举止亲密,却又如此避人,一定有古怪,或许你阿哥嘅死都同她有关。”
陈碧珠稍稍转身,抬头对上晏时来幽深的双眸,见其中两点灯火,声音悄不可闻:“点解要话我知嘅?”
晏时来环顾四周,道:“你睇我宜家在差馆嘅处境,纵有边个肯去查明真相,放我出去?”
陈碧珠扫一眼晏时来的双脚:“边个给你上嘅脚镣?”
晏时来嘿嘿一笑:“你话系边个。”
陈碧珠实在是见不得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道:“多谢你,我纵有陈绍宗嘅命案要查,走先了。”
谁知晏时来却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阿姑!”
陈碧珠心口一紧,低声道:“做乜嘢?”
晏时来道:“我知嘅,唯有你能查明真相。”
陈碧珠掰开晏时来的手,顿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说话,便匆匆离开了。
李水娘听到这个线索,倒是破天荒地没有骂晏时来,默了半晌,方道:“阿姑,其实我上次返来,都同你讲过呢件事。既然晏时来都大头成都撞见过呢条女,陈绍宗又搞到咁神秘,那她身上一定有鬼。陈绍宗死嘅蹊跷,或许她都知道小小。”
陈碧珠点点头:“宜家都冇其他办法,只好先去她屋企,见到她本人再讲。”
李水娘沉吟道:“上次大头成话陈绍宗给那个女人租嘅房子在白云街,他们两个咁醒目,想找到具体住址,应该唔系几难。”
陈碧珠道:“好,我哋一道去。不过——”她眼珠一转,道,“我哋换衫先,汽车也都冇坐了,从后门出去。”
李水娘奇怪地看了陈碧珠一眼:“阿姑,你惊人睇到我哋乜?”
陈碧珠微微一笑:“晏时来讲明呢个线索只话给我一个人听,陆恒臣点会唔上心嘅,宜家屋企周围绝对都系他嘅眼线,都等咗跟踪我去边度。”
李水娘道:“你觉得陆恒臣会从中作梗?”
陈碧珠拍拍李水娘嘅肩膀:“水娘,除咗你,我边个都唔信。姓陆嘅一心想把晏时来拉下马,自己上位做呢个警长。宜家就系有证据证明陈绍宗唔系晏时来杀嘅,陆恒臣都会将他嘅罪名坐实,你话他信得唔信得。”
李水娘长叹了一口气,:“他们狗咬狗,连累阿姑在其中辛苦。”
陈碧珠一边换衣服,一边道:“冇嘢嘅。我奔波查案,也都系为咗我自己。陈绍宗嘅命案一日不破,其他人就会怀疑系我做嘅手脚,就算日后做咗总商会长,都有个把柄在头顶。”
当下两人换了下人的衣服,混在换班的佣人里,谈谈笑笑,从后门溜了出去。一回眼,果然陈家大宅后门有两个生面孔,一个抱着火柴匣,一个背着报纸,嘴里叫卖,眼睛却一个劲儿地盯着这些佣人看。
陈碧珠与李水娘相视一笑,直奔白云街而去。
白云街并不长,难的是该问谁呢。如果挨家挨户去问,只怕要打草惊蛇。
两人正犯难,陈碧珠看着素面朝天的李水娘,忽然笑了一下:“水娘,你话女人家,平素最离不开嘅系乜嘢来嘅?”
李水娘一脸懵,她是自梳女,平时只跟着陈碧珠四处闯荡,哪里懂得这里面的门道,只好乱猜:“着衫?食饭?饮茶?凑仔?”
陈碧珠挥挥手:“得了,得了。你都谂下,呢个女人系陈绍宗嘅外室,自然要以色侍人嘅。”
李水娘了然一笑:“那我哋去裁缝铺同埋胭脂店问下?”想了想,又有些犹疑,“唔过白云街恐怕冇乜嘢好店面,唔知呢个女人会唔会光顾呢度嘅铺头。”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白云街不过系南州城最普通嘅街道,住户也都系寻常人家,唯一的好处也只是背靠白云山,地方幽静而已。
陈碧珠却很笃定:“陈绍宗都唔肯让她出门见人,点会允许她去大店买衫买粉嘅?她能去嘅地方,绝对唔出白云街。”
不出陈碧珠所料,刚问到第二间裁缝铺,裁缝略想了想,便道:“最近确实有位新搬来嘅少奶奶,有时会让我上门量衣嘅。”
“你记唔记得她长乜嘢样子?”陈碧珠忙问。
这裁缝捏着皮尺,一脸生意人的标准笑容,看似客气,却隐含着推拒:“大户人家嘅私隐,我点好乱话嘅。两位,借光。”说完,便操起剪刀,继续裁起桌上的衣料。
陈碧珠给李水娘使了个眼色,李水娘拿出一把大洋,丁零当啷,全都扔在了衣料上,有跑得快的,险些滚下了桌子。
裁缝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大洋,连忙一把拢在怀里:“二位小姐,唔使咁客气嘅。”
陈碧珠抱着胳膊,道:“宜家你可以话我知那位少奶系乜嘢情况了吧。”
裁缝缓缓直起身,一边拾掇大洋,一边道:“我都只去过两次嘅,呢位少奶廿十几岁,一个人住在白云街47号,只得一个老妈子服侍,我估应该系大户人家嘅外室。”有了大洋在手,他说话也爽利起来。
李水娘瞥他一眼:“她恐怕唔会话你知自己系外室吧。”
裁缝赔笑道:“我哋做裁缝嘅,东家走,西家逛,平日见得多,估都估得出了。像她那般模样嘅少奶奶,点会住在白云街咁样地方,纵光顾我嘅裁缝生意。”他忍不住抱怨道,“你唔知,呢位少奶几挑剔,偏偏她又懂行,旗袍应该开几分,袖口应当留几寸,一点都不容马虎嘅。”
陈碧珠道:“那你有冇见过其他人去她屋企?”
裁缝的眯眯眼射出两道光,他看看陈碧珠,又看看李水娘,低声道:“两位系来捉奸嘅?”
李水娘瞪他一眼:“再乱讲,我不仅收返大洋,纵要砸埋你嘅铺头。”
裁缝一惊,连忙握紧手里的大洋,再也不敢多嘴了。
陈碧珠与李水娘对视一眼,转身便走。
到了白云街47号,敲了半天的门,才隐约听到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老太太露出半张脸,又是害怕,又是担心:“边个?”
李水娘柔声道:“阿婆,我哋系来同你打听点嘢嘅。”说着,隔着门缝塞进去几块大洋。
老太太接过钱,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她们两个姑娘,这才拉开了门:“进来讲。”
陈碧珠见她鬼鬼祟祟,便问:“阿婆做乜嘢咁紧张嘅?”
老太太连忙示意她悄声,然后道:“你唔知,我屋企出咗事啊。”
陈碧珠道:“系你屋企嘅租客,系未?”
老太太有些诧异,道:“你点知嘅?就系她。刚搬来呢阵,我就睇她有古怪,好哋哋一个少奶奶,做乜嘢要租我间屋嘅。”
陈碧珠低声道:“她宜家在楼上乜?”
老太太摆摆手:“早就逃咗。”
“乜嘢话?”陈碧珠一惊,“几时嘅事?”
老太太正在用仅剩的几颗牙咬李水娘给她的大洋,听陈碧珠问,忙里偷闲,答道:“就系初八呢晚,都唔知呢个女人发乜嘢癫,半夜三更,突然搬走,搅到四邻都同我抱怨。”
“你确定她系初八呢晚搬走嘅?”陈碧珠将信将疑。
老太太不屑道:“几日前嘅嘢,我点会记错嘅。那日系我阿妹嘅孙子满月,我拿咗好多红蛋返来嘅。”
陈碧珠眯一眯眼:初八,就是王大帅寿宴的前夜,有这么巧?
她想了想,道:“我想睇下她呢间屋。”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李水娘道:“你放心,我哋唔会同你要她嘅箱笼嘅,唔过你都要给我哋睇下。如果有乜嘢我哋要带走嘅,就另外再付你洋钱。”
老太太这才笑道:“其实她都冇剩下乜嘢嘅。她就住在二楼,我带你哋去。”
二楼是一个大套间,门一打开,便有一个香盒骨碌碌地滚开了,沙发上扔着两件旧衣服,桌上还有没吃完的点心,看来那晚那个女人确实走得匆忙。
陈碧珠和李水娘翻看了一遍剩下的东西,大都是些衣服和日常用品,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又还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却有些失望,她见陈碧珠她们出手阔绰,以为还能卖点什么给她们呢。
“阿婆,”陈碧珠笑笑,递给她两块大洋,“你知唔知呢位少奶奶叫乜名啊?”
老太太眉花眼笑地接过大洋,道:“平日只听佣人叫她奶奶,唔知她叫乜嘢名。不过她嘅样好妖媚,她嘅老公又鬼鬼祟祟,我睇他们两个一定唔系正经两公婆。”
陈碧珠点点头,又问:“那她点解要连夜搬走嘅?搬去边度你知唔知?”
老太太道:“唔知。她走嘅时候,我正在喝满月酒,都冇见到她,系邻居话她搬咗,我才知嘅。唔过最近经常有人来呢度见她老公,人来人往,唔知几烦。”
陈碧珠眼睛一亮,拿出了几张照片:“阿婆,你睇下,呢几张照片里,有冇来见过她老公嘅人?”
老太太拿起第一张照片,很快就放下了:“唔系他。”一连看了好几张,统统都说没来过。
李水娘有些着急,道:“阿婆,你再好好认下啊。”
老太太有些不高兴:“点乜嘢,以为我老太婆老眼昏花?我话你知,我今年八十岁整,眼力纵醒目过你哋呢些后生女啊。”
陈碧珠抽出一张照片,道:“阿婆,她唔系呢个意思。——唔该你,再帮我睇下,呢个人有冇来过?”
老太太对着照片仔细端详了半天,笃定地摇了摇头:“冇,如果有咁样嘅靓仔来过,老太婆冇道理唔记得嘅。”
李水娘有些迷惑,就着老太太的手一看,照片中这人穿一身呢料西装,戴着白围巾,居然是晏时来?
她抬起头,看向陈碧珠,生平第一次,有些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又是那间熟悉的牢房。
只是晏时来趴着的稻草堆已经换成了被褥,背上也敷上厚厚的药膏,绑上了绷带。
“你倒几悠闲。”陈碧珠突然出声,吓了晏时来一跳。
“你行路都冇声嘅。”晏时来爬起身,穿上了衬衫,口中道,“纵要多谢陈大小姐帮衬我,冇让我痛死在呢度。”
陈碧珠撇撇嘴:“你又知系我。”
晏时来笑得很不要脸:“除咗陈大小姐,宜家纵有边个对我有同情之心。”
陈碧珠懒得理他,道:“我去过白云街,那个女人初八呢晚就连夜搬走了。”
晏时来“啊”一声,一抬身,带动了伤口。他也顾不得疼,忙问:“那她究竟系边个?又去咗边度?”
陈碧珠摇摇头:“统统唔知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碧珠又问:“你同陈绍宗一道做生意,他除咗你,纵有冇其他嘅朋友?”
晏时来看着她,沉声道:“你宜家调查遇到困难,系未?需唔需我帮你手?”
陈碧珠冷笑道:“你一个在押嫌疑犯,连警长嘅职位都丢咗,有乜嘢信心笃定我会同你合作。”
晏时来道:“我同你讲过,只要查出真凶,你可以得到你老豆嘅支持,而我则可以洗雪冤枉。其实,我哋嘅目标系完全一致嘅。”
陈碧珠摸着口袋里的照片,想了想,道:“晏时来,我再信你最后一次,冇再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