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拂晓,本来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他们这一顿打斗,临近包厢的人早就闻声而来,聚在门外指指点点。晏时来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一见跪在地上,被制服的人,居然是那名工人刘守华,禁不住愣了,不由看了陈碧珠一眼,谁知陈碧珠目不斜视,只问赶来的侍应生:“唔该你帮我揾条绳索过来。”
门外忽然一阵骚乱,只听有人喊:“借过,借过,金专员来咗。”人群向左右让开,金专员穿戴整齐,一阵风一样,大步走了过来。
他停在门口,看见李水娘已经擒获了歹徒,忙问陈碧珠:“陈老板没事吧。”
陈碧珠摇摇头:“多谢专员关心,我冇嘢。贼人唔知今晚我屋企人都在我房,并冇防备,一入来,便被我屋企人擒获了。”
金专员微微点了点头:“那就好。”说着,又对随从怒道:“麦船长呢?他是怎么招的船员,居然能把歹徒都招进来。船上都是我的贵客,尤其陈老板是南州总商会长的候选人,真要有个好歹,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随从一阵点头哈腰,又说一定请麦船长来给陈碧珠赔不是,金专员的怒气才稍微平息,又问陈碧珠:“这个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对陈老板意图不轨,陈老板想怎么处置?”
陈碧珠想了想,道:“宜家大家都在船上,又冇差人,不如先将他关押起来,等船靠岸再送埋差馆,专员觉得如何?”
金专员十分满意:“到底是陈老板讲规矩。”说罢,一直看着几个船员将刘守华五花大绑,推了出去,才跟陈碧珠告辞。
何叔站在金专员身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临去时,还阴恻恻地看了陈碧珠一眼。
李水娘关上门,立刻道:“阿姑,你识得呢个贼?”
陈碧珠点点头,道:“他叫刘守华,之前都在洋火厂做嘢,宵禁之后他古古怪怪,被汤师傅抓到,纵在他身上搜到越洋电报。我惊有嘢,就将他关在屋企后院,点知晏时来借机将他放咗,他又跑回洋火厂揾嘢,最后他冇揾到嘢,我哋都未抓到他。”
李水娘道:“难怪头先晏时来一见他,都呆咗一下。”她想了一下,又问,“阿姑,你有冇睇到何叔嘅样,唔知几阴森,他宜家同晏时来做伙计,你估呢个人会唔会同他有关?”
陈碧珠沉吟道:“我记得当时刘守华被抓呢阵,何叔特地去过一次洋火厂,一力劝我将他关起来,照理话,他都应该都识得刘守华嘅。”
李水娘道:“何叔同晏时来明明都认出呢个贼系边个,却都冇出声,难道他们纵有乜嘢鬼主意?睇来呢个人嘅身份真嘅好重要。”她话还没说完,船身突然一阵震动。两人走到窗边一看,只见海浪缓缓向后流去,浪尾泛起雪白的浪花,想来燃烧器已经修好了。
一夜暴雨,洗去了尘世所有的灰暗,连空气都变得清透了。金色的阳光遍洒海面,和煦温暖,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陈碧珠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眉宇间仍有化不开的愁云:“宜家船已经修好,唔知他们能否揾到我阿爹条尸。”
李水娘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轻轻地拍了拍陈碧珠的肩膀。
一阵海风拂过,隐约听到一阵喧闹,不一会儿,便有人跑来砰砰砰地敲门:“陈大小姐,我哋揾到陈老爷条尸啊!”
陈碧珠听闻此言,连忙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水手,陈碧珠一把扯住他手臂:“尸身在边度?你哋点揾到嘅?”
这个水手气喘吁吁道:“在后甲板,大副派我来给你送信,请陈大小姐即刻过去认尸。”
陈碧珠拨开他,疾步向后甲板走去。李水娘随手递给这个水手几块大洋,三步并作两步,也连忙追了上去。后甲板已经围了一圈人,中间躺着一具尸身,上面盖着帆布。
大副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模样十分干练,看见陈碧珠这样走来,身后还跟着刚刚派去的那个船员,连忙迎了上来:“陈大小姐,我姓车,系珍珠号嘅大副。只怕你要做好准备,我哋刚刚将锅炉修好,船尾嘅螺旋桨一转,便浮出一具尸体,可能系昨晚被螺旋桨卷埋进去嘅。”
陈碧珠脚下一顿,看向大副:“我应该做乜嘢准备?”
大副迟疑道:“因为被螺旋桨削过,又泡咗成晚……可能尸体嘅面目有点唔好辨认……”
陈碧珠没有说话,拨开人群,蹲下身,缓缓揭开了这块帆布,良久,都没有开口,只有肩头不住颤抖。
李水娘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帆布下的情景,忍不住问:“系老爷乜?”
陈碧珠没有回答,只是将帆布盖了回去。她勉强直起身,突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李水娘连忙扶住了她。
大副与水手们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不只一次从海里打捞过尸身,见陈碧珠如此情状,知道这具尸体应该就是她的父亲,都默默地抿紧了嘴唇,面上都有些同情之色。
“车大副?”陈碧珠哑声道。
“系。”大副连忙走了过来,见陈碧珠嘴唇苍白,连忙拉过来一把椅子,“陈大小姐,你坐低先。”
陈碧珠摆了摆手,并未坐下,道:“他着嘅的的确确系我阿爹昨晚着嘅衫,虽然身体……”车大副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这具尸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螺旋桨打得浑身稀烂,任是谁恐怕都认不出了。
陈碧珠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钞票,看都不看,就全递给了车大副,“多谢你同你呢班兄弟,清早便帮我阿爹捞尸,一点心意,唔该你帮手分给大家。”
谁知车大副却没有接:“陈大小姐,你唔使给我哋咁多小费嘅,本来我哋就负责甲板上嘅嘢,捞尸都系我哋分内事。”
陈碧珠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道:“我纵有嘢要麻烦你哋,你就当系付给你哋嘅人工吧。”说完看了李水娘一眼,李水娘便接过钞票,塞到了车大副手上。
车大副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陈大小姐有乜嘢要做,只管吩咐。”
陈碧珠道:“我想将我阿爹条尸暂时寄在冷库,唔知船上方唔方便?”
车大副犹豫道:“可能要问下麦船长,我只是个大副,做唔得主。”
“我做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陈碧珠抬起头,却是吕子梅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佣。
车大副迟疑地看着吕子梅,吕子梅道:“头先我已经去见过麦船长,他话陈老爷相关嘅嘢,都交由我便宜行事。”说着,取出一张便签,递给了车大副。
车大副接过来看了一眼,道:“确实系麦船长嘅字迹。”又对陈碧珠道,“陈大小姐,我宜家去准备下相关嘅嘢,等阵就送陈老爷嘅遗体入冷库。唔该你为陈老爷收拾下遗容,否则下船时会走相嘅。”
车大副自去忙碌,吕子梅看着陈碧珠毫无血色的面容,温声道:“密斯陈,请你节哀。”
陈碧珠目光停滞,似乎在喃喃自语:“我知,宜家阿爹只能靠紧我一个,我一定会撑住嘅。”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意气飞扬。
吕子梅知道她失去父亲的痛苦,叹了口气,道:“我想你一个女仔,唔系好方便,特地带过来两个男佣,同你帮手。你放心,他们两个从小跟在我身边,唔知几稳妥。”又向李水娘道,“唔该李姑娘为陈老爷攞一套从头到脚嘅穿戴过来,务必要好点,等船靠岸之后,恐怕冇法再换。”
李水娘看看失魂落魄的陈碧珠,有些犹豫,陈碧珠道:“水娘,冇嘢嘅,你按吕生安排去做得个了。”李水娘这才跟吕子梅点了点头:“我即刻就回。”随后快步离去。
陈碧珠对着吕子梅欠欠身:“吕生,好多谢你,想嘅咁周到。”
吕子梅笑意深深:“我哋系朋友来嘅嘛。”
陈碧珠勉强笑笑,没有说话,看着车大副带着一群水手合力将陈炳发的尸身抬去了一间空房,吕子梅带来的两个男佣便开始为陈炳发整理遗容。陈碧珠是女儿,不好进去,吕子梅站在门口,略略扫了一眼,只见尸体穿一身黑色的暗花丝绸长袍,上半身血肉模糊,已经完全辨认不出面目了。
不一会儿,李水娘捧着一个厚厚的包袱回来了,一见陈碧珠,便道:“阿姑,我为老爷拿咗一套蓝色团福纹嘅马褂长袍,有七八成新,好在老爷嘅鞋都算干净,你睇下。”
陈碧珠略微翻了翻,点了点头:“拿去给他们吧。”
吕子梅看陈碧珠脸色还是很难看,怕她再多想,开解道:“密斯陈,其实做人都要多往好处想。如果昨晚唔系燃烧器突然坏咗,伯父嘅尸身都唔会卡住,那有可能就同陈开元一样,飘落深海,与鱼虾为食,永远都冇法落叶归根了。宜家起码你纵能睇到伯父最后一面,都算不幸中嘅万幸。”
陈碧珠牵了牵嘴角:“多谢你开解我。”便不肯再说话了。
李水娘与吕子梅陪着陈碧珠,看着两个男佣陈炳发的尸身装裹整齐,又裹上厚厚一层白布,送去了冷库。
直到冷库的门重重地在眼前合上,陈碧珠才觉得脚下一阵虚浮,软软地靠在了李水娘身上。吕子梅伸手就要去扶:“密斯陈,你冇嘢吧。”
李水娘连忙挡住了他的手:“吕生,今日好多谢你帮手,阿姑宜家身体唔系好舒服,我先送她返包厢休息,等阿姑好点,再去答谢你。”
吕子梅插不进去手,脸色有些不豫。这时,一个侍应生从冷藏舱门口匆匆走了下来,道:“陈大小姐,吕先生,金专员要求所有人即刻去宴会厅会面,话有嘢要同大家商议,宜家只差二位了。”
吕子梅看陈碧珠如此虚弱,道:“密斯陈,或者你返包厢休息,有乜嘢事,我回头再来话你知?”
陈碧珠冷笑道:“只怕我唔出现嘅话,金专员呢出戏唱不下去。”
那侍应生忙道:“金专员话,请陈大小姐务必出席。”
吕子梅无奈地看了陈碧珠一眼,陈碧珠颔首,示意自己还能撑得住,于是吕子梅也不便再拦,三人便一道去了宴会厅。
宴会厅闹哄哄一片,议论声几乎掀翻了屋顶。金专员听了侍应生的回禀,立刻抬头向门口看去,果然看见李水娘扶着陈碧珠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吕子梅。
众人顺着金专员的目光,齐刷刷向门口望去,不过一夜,陈碧珠判若两人,不仅脸色灰败,连两颊都凹陷了下去,完全失去了昨晚在酒会上挥斥方遒的神采,却依然勉强昂起头,保持着自己总商会长候选人的架势。
陈碧珠缓缓走近自己的座位,金专员道:“陈老板,节哀。”
陈碧珠欠欠身:“多谢金专员关心。”随后便坐在了吕子梅为她拉开的椅子上。
金专员看陈碧珠坐定,立即朗声道:“大家知道,昨晚船上出了意外,陈炳发会长不幸坠海。今早,船上的船员找到了陈会长的遗体,目前已经妥善安置。陈会长是南州商界的领袖人物,连任南州总商会长一职多年,对南州商业发展贡献良多。在此,我谨代表我个人,向陈会长的不幸去世表示沉痛哀悼,并提议全场默哀三分钟。”
于是,在座的无论陌生或熟悉,有恩或有仇,全都闭上了眼。
谁能想到,这个南州商界的传奇人物,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海上。
默哀结束,金专员清了清嗓子,道:“俗话讲,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逝者已逝,但南州商会的日常工作还需要推进下去。等后天船一靠岸,所有人都会立刻知道陈会长意外去世,商会群龙无首的事,只怕会人心大乱,阻碍南州市的商业发展。”
陈碧珠心中冷笑:这位金专员还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果不其然,金专员继续道:“因此,我建议,将选举提前到明晚八点。届时现场投票,共同选出新一任的南州总商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