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选举的消息一公布，立即全场哗然。
喧嚷中，李水娘低声问陈碧珠：“阿姑，真嘅要提前选举乜？”
大敌当前，陈碧珠没有时间再伤怀，马上开始分析起当前的局势，沉声道：“呢位专员打定主意同我哋作对，无论几时选，都冇分别嘅。”
陈碧珠环顾席上，只见对面不少人已经开始围着晏时来问长问短，自己身边却空空如也，显然众人都已认定，自己失去父亲的支持之后一定会败给晏时来。
金专员站起身，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得意，似乎对自己一手造就的混乱局面很是满意。路过陈碧珠时，见她身边门庭寥落，忍不住笑道：“陈老板虽是女儿身，但真是有大将之风，如此处变不惊，堪为我等男子的楷模。”
陈碧珠假装没有听懂他的讽刺，笑道：“我毕竟系金专员指定嘅候选人，就算为咗你老人家嘅信任，我都会争取到最后一刻嘅。”
金专员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在随从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阿姑，”李水娘看着金专员的背影，低声道，“你睇下呢位金专员有几威风，如果你选上会长，他一定连鼻子都气歪。”
陈碧珠眼中精光闪烁，一一扫视席上众人：“那我就一定要让呢位专员，带埋一个歪鼻子滚回省城。”这时，她目光正好落在向华卿身上，只见他并未去找晏时来，也没有离去，只是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胸，挑衅似地望着她，但这次，陈碧珠没有瞪回去，反而十分平静。
“水娘，”陈碧珠目光不离席上，口中道，“你同我打听下呢五位投票人嘅房间号码。”
李水娘迟疑着并未起身：“阿姑？你要全都拜访一遍？我惊你嘅身体受唔住。”
陈碧珠看着她，轻言宽慰道：“你再拖落去，耽误咗我拉票，我嘅身体才真要出问题。”
李水娘抿了抿唇，疾步而去。
陈碧珠坐在原地，仔细回想这五位候选人与陈家的关系，不住盘算稍后应该先去见谁。
她正想得入神，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她的肩膀：“阿珠。”
陈碧珠想不到这时居然会有人找上门来，吓了一跳，抬头看，却是榕江丝绸的董事长谢宝树，不由微微一笑：“阿树哥。”
谢宝树拉开陈碧珠旁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看见对面晏时来那里的热闹景象，撇了撇嘴：“势利小人，白鸽眼。”
陈碧珠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宜家做咗董事长，点解讲话都像从前一样，冇遮冇拦嘅？”
谢宝树跷着二郎腿，道：“我就算做咗大总统，讲话都系咁样。而且，我有讲错乜，你睇他们，一见到金专员捧埋呢个晏时来，乌蝇逐臭一样，成群结队扑埋上去，生怕自己食唔到热嘅。如果阿公在呢度，一定将他们骂个狗血淋头。”
从上船到现在，陈碧珠第一次笑出声来：“谢爷爷最近身体点样，我有好一阵冇去探他了。”
谢宝树道：“阿公身体都几好，平日都经常提起陈伯同你，纵话等你当选，要在屋企大请客，为你庆祝。”
陈碧珠心头一热，笑道：“你帮我同谢爷爷讲，等我忙完呢件事，一定去屋企探他，让他冇挂住我。”
谢宝树的爷祖父谢正光是榕江丝绸的创始人，也是南州商会的第一任会长。当年，他在事业最鼎盛时急流勇退，却没有将总商会长之位传给自己的独子，而是力排众议推荐了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陈炳发，可算是陈炳发的伯乐。两家可谓视角，陈碧珠对待谢宝树如同兄长，倒是比亲哥哥还要亲近几分。
谢宝树见她心情好了点，便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冲她眨了眨眼：“呢个晏时来，系唔系之前同你整日在一道查案呢个警长？”
陈碧珠愣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谢宝树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啧啧啧，上次我就同你讲，他们拿枪嘅人都几心狠，唔可靠，你睇下，昨日同你蜜里调油，今日就同你打擂台。如果他识相嘅话，就应该立刻退出选举，双手将总商会长嘅位捧给你。”
陈碧珠勉强笑笑：“他宜家赢面明显，点会轻易放弃嘅。”
谢宝树一听这话，眉毛倒竖：“陈碧珠，做乜讲呢样丧气话。”说着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唔使惊，虽然宜家陈伯不在了，但谢家呢一票，永远都会投给你。乜嘢晏时来，让他吔屎啦。”
陈碧珠噗嗤一笑，刚想说话，却见李水娘回来了。她一见谢宝树，便笑着打了招呼：“谢少爷。”
谢宝树点点头：“李姑娘，我系投票人，唔方便出面帮手，阿珠呢边全靠你帮衬。你都唔使惊，如果呢个晏时来当选，我就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让他做唔安乐。”他知道李水娘和陈碧珠今天有事要忙，站起了身，“你哋纵有嘢做，我不左住你哋了，有事到8303包厢揾我，知道未？”
陈碧珠看他一脸放心不下，笑道：“我知道啦，有嘢一定去揾你，三更半夜都要将你摇醒。”谢宝树这才满意离去。
“阿姑，谢少爷会投给你吧。”李水娘问。
陈碧珠点点头，微笑道：“阿树都像从前一样——”说着，她突然眼神一亮，“腾”地站起身，快步向侧门走去，口中喊道：“黄老板，请留步。”
李水娘连忙跟了上去，只见一个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背着手，正向侧门走去，此人约有五十多岁，身材清瘦，两颊凹陷，面色很是凝重，身后还跟着几个穿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一个比一个气质肃杀，一行人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格外打眼。
这位黄老板显然听见了陈碧珠正在叫自己，却依旧脚步不停。李水娘见状，一个箭步，拦住了他的去路：“黄老板，请留步。”鼻子却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那几个黑衫男子立刻挡在了黄桂庵身前，警惕地看着李水娘。黄桂庵背着手，神色如旧，既看不出开心，也看不出不开心。
陈碧珠道：“黄老板，我系陈碧珠，有点嘢想同你商议，唔知你宜家方唔方便。”
黄桂庵长目微垂，闲闲道：“既然呢条路被人挡埋，我哋便换条路行。”说完，便转身向正门走去。
李水娘不意这人竟然如此油盐不进，与陈碧珠对视一眼，二人刚要追上去，却被两个黑衫男子拦住了去路：“陈大小姐，我家师父知道你系为选票而来，特地留低一句话给你。”
陈碧珠忙道：“请讲。”
黑衫男子道：“师父话，只要陈大小姐能使陈六叔死而复生，师父就将呢一票投给你，绝不反悔。”
李水娘怒道：“他宜家都唔知死在边度，点复生嗟！”
黑衫男子一拱手：“既然如此，都请陈大小姐冇再纠缠，告辞。”
李水娘看着陈碧珠，迟疑道：“阿姑，我哋纵追唔追啊？”
陈碧珠摇摇头：“话都讲到呢份，追都冇用了，算了。”
李水娘有些奇怪：“阿姑，你开罪过呢个黄桂庵乜？”
陈碧珠冷笑道：“我根本都冇同他打过交道，点得罪他嗟。不过当年陈开元在陈家药行做嘢呢阵，结识咗他，纵帮他从族叔手中攞回保济堂，黄桂庵便认咗陈开元做契兄。宜家陈开元不知所踪，他恨都恨死我，所以连句话都唔肯同我讲。”
这下李水娘有些看不明白了：“那你纵要追紧他？”
陈碧珠笑了一下：“试下嗟，”又问她，“有冇攞到他们嘅房间号？”
李水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全都在呢度了。”
陈碧珠接过来扫了一眼，微微一笑：“都是时候拜访呢位老友了，希望他冇太忘事。”
紫金化工厂算是南州商界的后起之秀，主要做日用化学工业，南州商界只知道紫金牌肥皂和紫金牌花露水行销全国，却不知郑树森的资产竟然已经做到了南州前列。这几天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郑树森烦不胜烦，所以一听见敲门声，便怒道：“冇来烦我了，我唔会同你合伙嘅，更加唔会借钱给你！”
谁知门外却有一个女声笑道：“我知你唔会借钱给我，讨杯茶饮，得唔得？”
郑树森眉毛一挑，打开了门，喜道：“陈大小姐！”连忙侧过身，“快请进。”
他们想是久未见面，有很多事要讲。李水娘站在一旁，听着郑树森和陈碧珠谈论洋火厂和化工厂的发展，又谈到民族产业应该如何与洋人的资本斗争，直听得心潮澎湃。
阿姑是什么时候开始跟郑树森来往的呢，李水娘不知道。她听着陈碧珠与郑树森的商业计划，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跟不上阿姑的步伐。她看见阿姑说话时，郑树森眼中流露出的赞同与激赏，心里充满希望：有什么比志同道合者的支持更忠实呢？
陈碧珠与李水娘出来时，郑树森道：“宋行长就住我斜对面8208，不过我睇他呢几日同呢个晏时来打嘅火热，可能希望唔系好大。”
陈碧珠点点头：“无论点样，总归要试下。”她转过身，没走两步，便见晏时来从8208房间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查尔斯。
晏时来看见陈碧珠，又看看她背后的包厢号码，不由笑道：“睇来我都唔需去拜访郑老板白费功夫了。”
陈碧珠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
晏时来走近两步，离陈碧珠只有一拳之隔。走廊逼仄，他又比陈碧珠足足高了一个头，此时，他虽然依旧满面笑容，但笑容之中，却暗藏着十足压迫：“你冇以为有咗谢宝树同郑树森呢两票，你就能坐到总商会长嘅位。我保证，其余三票，你一票都拉唔到！”
陈碧珠仰起头，直视晏时来的眼睛：“那我哋就睇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说完，撞开晏时来的肩膀，大步走了过去。
一回到包厢，李水娘便问：“阿姑，你平时同宋行长都有来往，点解唔再去试下？”
陈碧珠躺在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宋清呢个人，最会见风使舵，宜家金专员摆明希望我落选，他根本就唔会支持我，你冇听郑生话他同晏时来打嘅火热乜？”她啧了一声，又道，“本来想许他点嘢，游说他投给我第三票，点知居然被晏时来捷足先登。你睇他那副样，一定谈嘅几投契，去咗都冇用了。”
李水娘忧心忡忡：“宜家只剩向华卿一个了，他系王大帅嘅生死之交，岂非更加唔会投给你？”
二人正说着，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
李水娘快步走过去，门一打开，又惊又喜：“查尔斯。”
查尔斯贼眉鼠眼地溜了进来，一进来就道：“密斯陈，亨利已经见过了黄医生与宋行长，他们都答应投票给亨利，而且亨利说那位向先生是你的仇人，肯定不会投给你的。”
陈碧珠诧异道：“你就呢样过来，晏时来冇怀疑乜？”自从晏时来开始与日本人来往，查尔斯就觉得这样吃里扒外不好，劝了晏时来几次，晏时来都不肯听，他干脆做起了陈碧珠的线人，经常偷偷给陈碧珠通气，但这样明目张胆地跑过来还是头一回。
查尔斯有些焦躁：“火烧眉毛，顾不了这么多了。密斯陈，你快想个办法打败亨利！他现在利欲熏心，整天跟那几个日本人混在一起。你必须给他个教训，让他清醒清醒，不然他要是真当上这个会长，你们就完了！”
陈碧珠看他这样担忧，便坐起身来，安慰道：“冇担心。其实我同向老板根本就冇乜仇怨，他只不过系在为王大帅出气嗟。这一票，我未必拉不到。”
查尔斯将信将疑，但还是道：“亨利约了那位向先生四点钟一道饮茶，现在刚过三点，我已经打听过了，他正在雪茄室抽雪茄，你快抓紧时间去说服他。”
陈碧珠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苦笑道：“想不到最后帮我嘅居然系一个外国人。查尔斯，多谢你。”
查尔斯急道：“密斯陈，你快去吧，决不能让日本人掌握你们的商会！”
陈碧珠赶到雪茄室时，留声机里，梅兰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水殿风来秋气紧”，向华卿斜倚在沙发上，嘴里叼着雪茄，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手指还在沙发上点着拍子，一副富贵闲人的样子。
向华卿感觉房间里好像多了个人，一睁眼，却见陈碧珠站在面前，嘴角不由轻蔑一笑：“陈大小姐今日唔会专程赶来同我斗嘴吧。”
陈碧珠坐在了向华卿对面的沙发上：“我来做乜嘢，冇人比向老板更清楚。”
向华卿斜眄了她一眼，朝陈碧珠脸上远远地喷了一口烟：“你冇发梦了，我投猪，投狗，都唔会投给你嘅。”
陈碧珠神色不动：“向老板，你有冇注意过桌上嘅无硫火柴系哪一家工厂嘅出品？”
向华卿扫了一眼，只见火柴盒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迟疑道：“系你嘅凤凰火柴？”
陈碧珠看着向华卿，目光炯炯有神：“唔错，我嘅凤凰洋火厂成立唔过数月，就已经远销省城，连金专员嘅船上都用埋我嘅火柴。我陈碧珠能力如何，想必向老板心中都有数。”
向华卿眉毛一挑：“那又点乜？”
陈碧珠笑了：“向老板，你都知我陈家在南州根深叶茂，否则王大帅当初都唔会赏面在我屋企过寿了。难道你真要为咗一点小误会，就赌气去支持一个未成气候嘅商行嘅老板乜？”
向华卿吸了一口雪茄，将陈碧珠从头打量到尾，忽然站起身，扶住了陈碧珠的沙发扶手，色眯眯地盯着陈碧珠道：“陈大小姐，你知唔知，我向华卿最欣赏嘅就系硬颈嘅人，尤其系硬颈嘅女人。你想要我投票给你，冇问题，但你要先陪我玩一个游戏。”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贪婪，让陈碧珠觉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向老板想玩乜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