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后生大过天
白絮瞰青灯2023-10-17 00:003,998

   子夜,南州城一片寂静,阒无人声。

   南州阔人多住城东,入夜一向幽静。可今晚却有一栋宅子灯火通明,显得格格不入。璀璨灯火,几乎照亮南州夜空。

   远远望去,只见大宅人影憧憧。

   再走近些,便可看到陈府各色仆从穿梭不停。端水的,送药的,传话的,请大夫的,全都围着后院一桩西洋小楼忙得团团转,小楼二层卧房之中,隐约传出嘶哑的喊声,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

   此时陈绍宗正坐在一层客厅的沙发上,焦急地向楼上张望。旁边放了杯咖啡,早已冷了,凝出一片一片的白痕,也无心去喝。

   他身边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穿一身玫红色塔夫绸旗袍,遍洒百蝶穿花纹样,倚在陈绍宗身边,看向卧房的眼神有掩饰不住的嫉恨。眉目一转,却换出一副娇嗔模样,腻声喊了一句:“绍宗。”

   陈绍宗却没理睬,眼睛依然直勾勾盯着楼上。

   这女子的眼睛闪过一丝恼怒,还是强忍着性子,柔声喊:“绍宗。”

   几乎同时,一个女仆从卧房里端出一个水盆,浸着一条染血的毛巾,一片鲜红,望之触目惊心。

   陈绍宗“腾”地站起身,将这女子闪落半空。他一把抓住一个刚从卧房走出来的老妈子:“宜家都快三个钟头,点解虾仔纵未落生?”

   老妈子蘸一蘸额头上满布的汗珠:“大少,女人生仔,系咁样。莫话三个钟,六个钟生唔落都系寻常事。”

   陈绍宗身边的年轻女子嘟囔道:“早都话去医院,一定要在屋企生,宜家好了,咁久纵未落生……”

   她还没说完,陈绍宗便怒道:“小蝴蝶,你再乌鸦口,小心我……”陈绍宗还没骂完,突然“哇”地一声,一声极其响亮的啼哭从卧房传出来。

   一个产婆满头大汗,两手鲜血,从卧房冲出来。

   陈绍宗忙问:“点样?”

   产婆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系男仔!大少,系男仔!”

   陈绍宗这才算真的放下心来,整个人立刻容光焕发起来。

   得了孩子落生的消息,所有仆从一拥而上,纷纷道贺:“恭喜大少!为陈家添咗香火!”

   陈绍宗喜笑颜开,不住点头,口中道:“我今日大喜,大家都大喜。”随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早就备好的利是:“拿去,大家沾沾喜气。”

   众人忙活了一夜,等的就是主家有喜,自己也能沾光。如今陈绍宗大发利是,众人一哄而上,洋钱到手,吉利话说得愈发夸张了。

   “恭喜大少,今年生一个,明年抱俩,后年子孙满堂。”

   “大少开枝散叶,陈家福寿永年。”

   吉祥话不绝于耳,听得陈绍宗更高兴了,大手一挥:“老爷早就有话,只要虾仔落生,全家上下嘅工人,每人赏一个月月钱!伺候太太生仔有功嘅,赏三个月月钱!”

   此话一出,群情轰动,阖府喜气洋洋。只有那年轻女子也就是陈绍宗的二太太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忿忿离开了……

    

   一切风雨落定,众人各自收拾去,几个仆人守在走廊上,等着听喝。

   刚刚抢到利是的一个年轻男仆斜倚着墙,喜孜孜地拆开了手里的红包,抽出一张钞票来,真是又惊又喜:“大少真系大手骨,一出手就系十块洋钱。”

   一个老仆叹道:“后生仔唔知金钱贵重,随手一赏就系咁多。”

   这年轻男仆听他老气横秋,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唔该你啊梁伯,我哋忙咗整晚,落几块辛苦钱,你纵要话七话八。”

   另一个仆人也帮腔道:“份该心焦嘅人房中坐定,同梁伯你唔相干,反倒白担心。”

   有那伶俐的,听出这人意有所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宜家大太太生咗,边个最心焦,纵需要讲?”

   走廊里立即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众人皆知:陈绍宗一直无后,他自己又不争气,得不到老豆欢心。这些日子,陈碧珠在南州十三行做得风生水起,好不风光,人人都以为陈绍宗大势已去。谁知他今晚真的为陈家继后香灯,恐怕陈碧珠以后要日子难过了。

   “真嘅?边个系最心焦嘅人?”

   一个清越的女声传入走廊,众人立即噤声,几乎将头垂在胸口,却又不敢不问安,只得大着胆子道:“大小姐。”

   余下的人也跟着道:“大小姐来咗。”

   陈碧珠昂首走过,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是害怕还是担忧。抬眼看了看洋溢着喜气的陈绍宗的小楼。

    

   南州警察局,一楼办公大厅人头攒动,原本该去巡街的巡警都挤在办公室里,围着个后生仔,听他侃侃而谈,不时发出惊羡的感叹。

   只见这后生仔不过二十郎当岁,剑眉星目,身姿挺拔,一身簇新警服,衬衫领子雪白,腰间配枪锃亮,当真是一表人才。

   一个老警员将信将疑:“你哋军校真系法国皇帝办嘅?”

   这后生仔微微一笑:“当然,拿坡仑皇帝亲自题词,我哋天生就为打胜仗而受训。”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有刚挤进来的小警员摸一摸他的警服,又摸一摸自己的,感觉大是不同,刚想开口问问,突然有人低声道:“杨局长来咗。”

   众人立即让出一条路来,只有这后生仔昂首站定。

   杨局长从门口走进,脸色红润,一副酒足饭饱样,一眼看见后生仔,点点头:“你就系陆恒臣?”

   “啪”地一声,陆恒臣两脚立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报告杨局长,省警察厅下派警员陆恒臣前来报到!”

   杨局长在南州多年,一直作风散漫,连带手下人也跟着敷衍起来。而今见了陆恒臣这一套,顿时耳目一新。立时眉花眼笑,连声道:“好好好。——我哋关起门来,就系自家人,不必咁样严肃。”

   陆恒臣昂首道:“局长系长官,我系僚属,尊重长官,系应尽之义嘅。”

   杨局长笑道:“后生仔,几灵醒。”说着把陆恒臣引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大厅里其他警员看杨局长待他如此客气,脸色均是一酸。

   一个警员忍不住道:“睇得出,局长几中意他。”

   另一个警员冷笑道:“你估系为乜嘢,无非系……”

   他说着,手便指了指局长办公室。

   ——办公室内,杨局长拍了拍陆恒臣的肩膀,低声道:“今朝饮茶,令尊纵叮嘱我,你新来南州差馆,一定要带你好好熟悉一下。”

   陆恒臣有些不好意思:“老豆就系咁样,我咁大后生,纵要人照应。”

   杨局长的笑容饱含长辈对后辈的宽容:“陆院长都系爱子心切嘅,你后生仔,要体谅。”

   陆恒臣立即道:“杨局长讲得唔错,系我年轻不懂事,以后还多仰仗局长指点。”

   杨局长哈哈一笑:“宜家都系你哋后生仔嘅天下,何谈指点。听讲你在省警察厅屡建奇功,连破几桩大案,我就坐等你为南州警局建功立业了……”

   杨局长带着陆恒臣进了局长办公室,两人谈得热络。办公大厅里,人人尖着眼睛,支着耳朵,留意他二人的动静,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一个警员低声道:“原来他就系市法院陆院长家嘅独生仔。”

   隔壁一个警员窃笑道:“听讲未?之前税务局出咗内鬼,案子送到陆院长手头,他老人家下咗狠手,几乎端平整个税务局,晏总长脸都气歪咗。宜家呢两位大少碰头,我哋有热闹好睇了。”

   一个年资较久的老警员冷笑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哋还是保全自己为妙。”

   这边大家正说得热闹,办公大厅的大门却不合时宜地吱呀一声,晃进来一个人影,一手拿着警服外套,斜搭在肩膀上,警容不整。和正气凛然的陆恒臣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上次被南州警察局这班人设计着,接了孔军长的案子,连日来心力交瘁。现下好容易案子告破,当然要好生歇息。是以这些日子,他日日迟到早退,混迹舞厅酒廊,又恢复了从前闲在小开的样子。

   晏时来今天来得比杨局长还晚,而且一身酒气,睡眼惺忪,也不知昨晚又去了哪里鬼混。

   一个素来与他不睦的警员哂笑道:“晏队长今日好早,点解唔困到天黑再返工?”

   晏时来斜眄他一眼:“返工唔在早晚。你日日返工咁早,点解一事无成?”

   这人被他戳中真病,脸色胀得通红,顿了半天,挤出一句:“你得意日子到咗头。宜家新人来咗,后生过你,纵叻过你。你不务正业,早晚冇你存身之地。”

   晏时来嘴角一挑:“那就借你吉言了。”

   说着再不理会他,拎着警服外套,晃晃悠悠地进了办公室。

   办公桌早摆好今天的《南州早报》,早报不如晚报热闹,一向没有什么花边新闻,晏时来从不在意。

   今日却一眼瞥见头条上赫然一个“陈”字。

   于是还没等得及坐下,晏时来便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原来先前陈碧珠被羁押在警察局,陈记同兴行交由陈绍宗暂管。结果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接连闯下大祸。记者好事,打听出底细,赶忙写了个头条以飨读者。

   晏时来端着茶杯,越看越好笑:陈绍宗先是弄丢了远洋公司进口洋货的报关单,害得一批鲜货坏在码头,损失惨重。陈绍宗着急挽回损失,不知怎么被一个洋骗子菲利普收到风声,赶来诈骗他。菲利普声称自己有英国海运公司的路子,要跟陈绍宗一起,把南州、印度、伦敦连成一条专有航线,一统太平洋。一席话说得陈绍宗心花怒放,当场给他开了两万块的支票。要不是后来菲利普在妓院跟人斗气被拆穿了身份,陈绍宗这会儿还在呆呆地等他的好消息呢。

   记者写得绘声绘色,仿佛陈绍宗受骗时就在旁边,晏时来看到“一统太平洋”五个字,笑得喷了一报纸的茶,心想:一统太平洋,那就得去美洲了。这种谎话居然也有人信,可能也只有这个陈绍宗会上当,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忽然有个声音道:“时来兄,何事咁开心?”

   正是陈绍宗。

   晏时来不料他会出现,忙将报纸合上,起身笑道:“绍宗兄咁早来望我。”

   孔军长一案,陈绍宗就是再傻也能看出来晏时来有些偏帮陈碧珠。是以案子虽然了结,两人却生了隔阂,近日也不曾有往来。现在他居然大喇喇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晏时来一时真有些不知所谓。

   陈绍宗嬉皮笑脸,一如平日:“时来兄,近来少见。今朝路过你哋差馆,特地上来请你食餐便饭。”

   晏时来笑道:“你我兄弟,绍宗兄纵同我打哑谜。”

   陈绍宗却死活不说,晏时来只好跟他去了平素常去的唐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绍宗才开口道:“说来惭愧,兄弟遇咗一桩难事,除咗你,冇人能帮我。”

   晏时来爽快道:“绍宗兄但讲无妨,我能帮咗手,一定尽力。”

   陈绍宗道:“唉,时来兄,你知我屋企那个二太,最近黑口黑面,进出冇好面色给我睇。我想来想去,只好求你,帮我揾你那个鬼佬朋友查尔斯,我知他最中意钻研呢些稀奇古怪嘅嘢,你请他帮我寻些西洋物事返来,哄我呢个二太开心。”

   晏时来沉吟不答。

   陈绍宗忙道:“你放心,最多帮我垫付一个月,一个月我就还上。”

   晏时来又好气又好笑:闹了半天,他还要赊账!说话也就没好气:“揾些稀奇洋货,倒唔系难事。但系你陈家出咗咁多事,绍宗兄纵想紧哄姨太开心,不如……。”

   陈绍宗笑道:“好啦,时来兄,我知你想讲乜嘢。你放心,陈家以后一定系我嘅。”

   晏时来满脸不解。

   陈绍宗这才得意道:“你阿嫂昨晚刚生下一个男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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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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