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晏时来说完，林大进长叹一口气：“枉我一直以为，我哋行事十分隐秘，唔会有人知道，估唔到，还是瞒不过你哋。”
晏时来道：“这桩命案，你哋确实做得几周密，害得我哋走了几多弯路。若不是发现你哋同惠姨太系同乡，只怕我哋点都想不到呢些线索间嘅关联。”
林大进道：“好了，成王败寇，我冇乜好讲。我呢条命命，系你从韩副官手中保下。宜家你拿咗我哋口供，我也冇乜利用价值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闭上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晏时来无奈地摇摇头：“宜家个个都在等我覆命，你自己话，我应该拿你点算？”目光却落在了陈碧珠脸上。
陈碧珠看着晏时来，一时间十分紧张，生怕他真要抓这个可怜人回警局覆命。
见晏时来迟迟未下决断，陈碧珠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为林大进求了这个情。
她平日对晏时来使唤惯了，现在要向他求情，真不知如何开口，刚挤出一句：“晏大队长……”
晏时来却没容她说完，忽的打断了她：“陈大小姐，你当日让我查清孔军长嘅命案，宜家我都算查清咗，算唔算交差？”
陈碧珠松了口气，用力地点点头：“当然算。”
晏时来道：“此案虽然了结，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陈碧珠心中一紧，但看见林大进，还是咬牙道：“好，乜要求我都应承你。”
晏时来笑道：“只怕陈大小姐宜家答应得爽快，过后又后悔。”
陈碧珠肃然道：“你当我陈碧珠系乜人啊，落子无悔，言出必行，你讲就是。”
晏时来这才开口：“你今后不许拿我马仔一样使唤。”
陈碧珠想不到他这样郑重其事，结果就是这，掌不住笑了：“我几时当你马仔使唤？”
晏时来耸耸肩膀：“陈大小姐应承咗就好。——宜家我哋差事办完，我哋好走啦。”
陈碧珠点点头：“唔错，好走啦。”
晏时来一伸手臂：“夜深风寒，我送陈大小姐返屋企。”说完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林大进，又补了一句：“海边水鬼最多，实在不宜久留。”
陈碧珠道：“确实。”
两人谈谈讲讲，已经走向了码头出口，徒留林大进一人站在原地。
看着二人渐渐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林大进知道，自己终究是保下了这条命，这条蔡青拼死换来的性命。
陈碧珠与晏时来刚走到转弯处，只听背后“轰”地一声。
身后码头，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码头的石板路。
二人驻足回首，眼看火势越烧越旺，一直向远处延绵。方才他们已经引走了众人，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有人前来救火。看来陈记同兴行的仓库，以及其中暗藏的吗啡毒品，今晚是保不住了。
晏时来笑道：“陈大小姐今日刚出狱，仓库就失火，只怕不好交代。”
陈碧珠坦然一笑：“我本来就系棺材子来的，天生不祥。头先韩副官话女仔成唔得事，既然如此，有乜事都大可算落我身上，叫他知道我嘅本事。也好叫陈大少知，我棺材子做事有几阴毒，他日再不敢找我麻烦。”
二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转进了南州的街巷。
尘埃落定。
陈碧珠与李水娘站在大殿正中。
佛堂之上，烛火通明，两边的比丘尼身着法衣，手执法器，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为亡者超度。
佛像下供着一个骨灰盒，盒子上摆着一串珠链。
离近了一看，才发现这串珠链每颗珠子大小不一，正是惠姨太那串姑娘出阁时姊妹们凑就的珠链。
陈碧珠低声问水娘：“你哋庵堂从来不许男人出入，宜家居然为蔡青做紧法事，会唔会有所冲撞？”
李水娘双手合十，仰望观音宝相，语气平静：“他是义人，不是男人。等七日法会做完，我会将他二人嘅骨灰合葬，日日超度，愿他们早登极乐。”
陈碧珠长叹道：“希望他们来世能成眷属，莫再受呢些苦痛折磨。”
李水娘道：“来生事，谁人知。”
说着与陈碧珠一人上了三炷香，步出大殿，两人在院子里并肩而行。
陈碧珠道：“我听手下人讲，林大进已经离开南州，去咗香港。香港系洋人嘅地方，冇人能再去抓他伏法。”
李水娘点点头：“那就好。”她低头想了想，毕竟还是不放心，便问：“宜家仓库失火，陈绍宗嘅嘢全都付之一炬，他有冇再生事？”
陈碧珠不屑一笑：“呢个陈绍宗，原先想住借孔军长嘅事将我收监，让我在阿爹面前出个大丑。他估都估不到，我不仅查清咗孔军长嘅命案，纵端了他走私嘅仓库。宜家我在十三行，说一不二，冇人敢同我作对。他又想摞金,又想摘银,结果最后偷鸡唔成蚀揸米。”
李水娘叹道：“宜家乜都好了，唯一嘅缺憾就系当时晏时来将韩副官放脱手。他虽然冇亲手杀人，但呢些人个个都系因他而死。元凶巨恶居然逍遥法外，真系便宜咗呢个烂人！”
陈碧珠握住李水娘的肩膀：“你都唔需咁生气，气坏咗身，反而唔上算。天意如此，我哋都冇奈何。但系他未必一世都能咁逍遥……”
这时，院墙外传来报童的叫卖声：“《南州早报》，《南州早报》，南天王命案告破，韩副官暴死街头！”
陈碧珠与李水娘对视一眼，俱是一震。李水娘立即快步走出庙门，招呼报童：“细路仔，你过来，同我来一份早报。”
陈碧珠扫了一眼水娘手中的报纸，只见今日的头版头条赫然就是《南天王命案告破，韩副官暴死街头》。
水娘略读了读，便道：“前面系些市井传奇的笔墨，无非话舞狮人如何阴诡，趁咗陈记同兴行开业，伺机杀咗孔军长，还差点脱逃。又话……又话……”
陈碧珠见她支支吾吾，便问：“又话乜啊？冇事，你讲。”
李水娘只好道：“呢记者采访咗晏时来，话他留洋归来，青年才俊，在孔军长命案嘅关口，临危受命。接手之后，又系如何机警，如何穿针引线，破咗这桩命案。”
陈碧珠就着李水娘的手看了一眼，只见报纸上居然还印着晏时来在办公室接受采访的照片，一身警服，坐在办公桌前，倒是人模狗样。她看晏时来在采访中一直大言不惭，说自己如何主动请缨，智擒凶犯，实在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被警局同僚联手做了个圈套，又被自己强迫着入了局，现在倒好意思滔滔不绝。
李水娘怕她生气，忙说：“报道后半段，系话韩副官昨夜去咗赌场，唔知乜事，同人起咗冲突。差人赶到呢阵，韩副官已经身中数枪，与司机一道毙命当场。差馆初步怀疑是军队内部火并，但系具体案情仍在调查中。”
陈碧珠哼了一声：“军长死咗，副官都死咗，四十三军群龙无首，纵有乜好调查。”
李水娘笑道：“阿珠你又神机妙算了。后面社论话四十三军威震东南，宜家军长、副官接连横死，不知今后如何了局。”说着放下报纸，不由感慨：“这才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纵使当日晏时来碍于四十三军嘅威势，唔愿开罪韩副官，结果他今日还是被老天爷收咗性命。”
陈碧珠啧一声：“最坏嘅就系呢个韩副官，居然用我同兴行嘅路走私吗啡。宜家他死咗，真系恶人有天收……”她说着话，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拿香烟，结果惊讶道：“……哎？”
李水娘看向陈碧珠，面露疑惑：“阿珠，点？”
只见陈碧珠正在端详掌心之中，一枚用锡纸折成的宝剑，愣住了神。
这枚小小的折纸玩具，正是晏时来的手笔。
陈碧珠不由自主，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夜深，案件水落石出，晏时来送她回家。自家公馆外，二人行将分别，那时她实在气不过，只恨韩副官逃脱，忍不住出言指责晏时来：“你明知韩副官就系凶手，害咗咁多人命，点解还是放他走脱？连手套都送给他。”
晏时来有些委屈巴巴：“我冤枉啊，陈大小姐，当时都系为咗救你，难道任由你被他扼死咩？”
陈碧珠虽然知道事实如此，但好容易抓住了真凶，又取到了指纹，最后却统统付诸东流，心中还是有些顶不顺。
晏时来看她实在生气，微微一笑，温言道：“大小姐，多想无用。来，你伸手，我送你一个好玩嘅嘢。”
陈碧珠脖子一梗：“不伸。”
晏时来急道：“你就听我一回，得唔得啊？”
见晏时来执意的样子，陈碧珠无奈地伸出手掌，这时乌云已散，一钩弯月挂在树梢，淡黄的月光照在了陈碧珠的脸上，手上。
晏时来将一枚小宝剑轻轻放在了陈碧珠的掌心：“你睇，恶人自有天收。”
陈碧珠拿起一看，却是用那张朱古力包装纸折成的，一听他说话，心中更是火大：“估唔到你堂堂一个西洋留学生，也学会南州老一套，连收魂桃木剑都折得。宜家韩副官走咗，他又系四十三军嘅话事人，边个能收咗他。难不成就靠你这把锡纸折成嘅宝剑。”
晏时来嘿嘿一笑：“大小姐，你冇生我气啦。——哎，你知唔知有种西洋嘅嘢叫作留声机？”
陈碧珠不知他为何岔开话题，还当他是逃避指责，没好气地道：“唔知！听都冇听过！”
晏时来好似献宝一般，忙解释道：“好嘢来的，唱片放得，舞都跳得，唔知几好玩。”
陈碧珠横他一眼：“我唔识跳舞。”
晏时来头一歪：“我教你啊。大小姐要系中意，我送一台留声机到你府上，同你玩。”
陈碧珠嘴一撅，翻了个大白眼：“呢种西洋嘢，我屋企唔知几多。”
陈碧珠越生气，晏时来就越是忍不住逗她，便道：“哎，那点相同嘅。宜家洋人有种新型嘅留声机，可以录下你说话把声，刻进唱片，你几时想听，几时就可以放低。”
陈碧珠哼一声：“唔劳晏大队长操心。无论系乜新型嘅机器，但凡西洋出咗，随便叫艘货船，同我带一台，好简单。”
晏时来这才讪讪住口。
陈碧珠思及此处，只记得这个留声机，自己当时并没当回事。可现下再一想，那时晏时来看似要送礼博取自己欢心，却或许话里有话。
——自己原本只是想诈韩副官，可查尔斯竟然真的出现在码头仓库，这样推断，定然是被晏时来喊来。她还记得当时查尔斯抱着一大堆西洋玩意儿，是个铜匣模样，还挂着电线。
如今想来，大约就是晏时来所说，那种可以录下别人说话声音的留声机。
而韩副官承认自己杀死孔军长的时候，晏时来已经让查尔斯录下了证据。
韩副官在当地苦心经营多年，若是送交法办，任谁都要卖他个面子，绝不可能将他置于死地。到那时韩副官定然不会放过知情之人，可谓后患无穷。
可如果这张唱片流落到四十三军，那些效忠于孔军长的弟兄断然不会让他脱身，必然要向真凶寻仇，韩副官必死无疑。
现在，晏时来破了孔军长的命案，又将真正的凶手韩副官送到了四十三军面前，今后四十三军还不是任他调遣？
陈碧珠沉吟不语：晏时来这事办得稳、准、狠，手段之毒辣，不在自己之下。自己之前一直当他是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后来虽然与他协同办案，也只当他是有点小本事，现在看来，当真心机深沉，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陈碧珠把玩起了手中的纸件，叹道：“晏时来，你真系好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