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时来的连夜保释,陈碧珠心中也不是没有火气:他上午还让人送信来,让自己去探监,结果晚上就悄无声息地出了狱,这分明是在耍她。虽然水娘的推断有理有据,但她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她不愿去见晏时来,干脆爬起身,径自出门去了。
至于李水娘,她本就对晏时来有成见,如今更是气到跳脚。天刚蒙蒙亮,就来敲陈碧珠的门:“阿姑,我哋今日再去查,一定要查出证据,将晏时来抓返去!”
陈碧珠却不在房间。
李水娘一头雾水地下了楼,一个老妈子连忙拦住她,道:“李姑娘,大小姐话她正在观音庵等紧你,请你快去。”
“她去观音庵做乜嘢?”李水娘不解道。
老妈子道:“大小姐话其他都唔紧要,但一定要解决观音庵外嘅人影,免得节外生枝。”
李水娘有些无奈,只好回了观音庵。
一进庵门,便觉得左侧有人。李水娘心中一紧,猱身上前,长臂一舒,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谁知那人勉强出声道:“水娘,连我都要下死手?”竟是陈碧珠。
李水娘连忙放开手:“阿姑,你做乜嘢藏在呢度?”
陈碧珠咳嗽了两声,道:“本来想抓住呢个人影,点知险些被你扼死。”
李水娘有些不好意思,刚想道歉,却听门外竹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二人连忙躲在了门后。
不一会儿,便见门下踏进来一只穿着女鞋的脚,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李水娘听着那人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再也按捺不住,跳出来,一把拧住了这人的手:“做乜嘢跟踪我?”
那女人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竹布旗袍,被李水娘拧得一直喊痛。
陈碧珠越听越耳熟,就着李水娘的手抬起了这人的下颌,当场吓了一跳:“小蝴蝶!”
当日虾仔一案,小蝴蝶被控谋杀,口供都录完了,陈碧珠又站出来,证实了她的无辜。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给虾仔喂过毒药,所以即使出狱,也根本回不了陈家。小蝴蝶舞女出身,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去处,从那之后,陈碧珠就再没有听过她的消息,谁知此刻竟然突然出现了。
小蝴蝶哀求道:“大小姐,唔该你让李姑娘放开我先。”
陈碧珠点点头,李水娘才放开手,不忘问她:“前几日也都系你跟踪我?”
小蝴蝶一边揉胳膊,一边委屈地点了点头,依稀还是那个娇蛮的模样。
既然是小蝴蝶,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李水娘带着陈碧珠和小蝴蝶去了禅房,给陈碧珠倒了杯茶,犹豫了一下,给小蝴蝶也倒了一杯。
陈碧珠看着身着旧衣的小蝴蝶,道:“好了,我哋都系旧相识,就冇叙旧了。你做乜嘢跟踪李姑娘?”
小蝴蝶活动了一下手臂,立即“哎哟哟”地喊了起来。李水娘无奈,只好打开衣箱,掷给她一个瓶子:“跌打酒,自己揉,冇在我观音庵鬼吼鬼叫。”
小蝴蝶噘着嘴,自己揉了起来,才对陈碧珠道:“大小姐,我唔系来寻李姑娘嘅。其实我真正想揾嘅人,系你啊。”
陈碧珠失笑道:“你揾我?”
小蝴蝶点点头:“系大少让我来揾你嘅。”说着,她尴尬的笑了一下,“其实你都在揾我,而且已经揾咗好一阵了。”
陈碧珠看着眼前这个去而复返的女人,心里不断翻腾着最近发生的事。忽然,她脑中电光石火,脱口而出:“你就系陈绍宗住在白云街嘅外室!”
小蝴蝶叹了一口气,拧着身子道:“唔错。”
这下,连李水娘都忍不住插嘴了:“我记得当时他将你牙都打落两颗,最后又赶出家门嘅。”
提及这些不光彩的往事,小蝴蝶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旋即笑道:“李姑娘,你系自梳,唔识男女事嘅。”
一句话,说红了李水娘的脸。陈碧珠可不理她这套,只道:“那你就讲下点同他重新搭上线嘅。”
小蝴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当日,差馆放我出来,我无处可去,最后只得又做返舞女。点知世间事就系咁巧,居然让我在英国俱乐部再次遇埋大少。哎,当时大少奶都死咗,他有家回唔得,一个人流落在租界,而我都无处可去。就咁样,我哋两个沦落人喝过几次酒,最后就莫名其妙住埋一间房了……”讲到这些,她的语气透露着难以掩饰的骄傲。她曾是南州首富独子的姨太太,流落欢场后居然再次收服了他,这般古怪的缘分,也算是罕见。
“之后他就同你在白云街租咗间屋?好在呢度谈生意?”陈碧珠的眸色晦暗不明。
小蝴蝶浑然不觉,立即点了点头:“系啊。我哋在一起冇几日,大少就同人开咗裕泰行。后来有位董生同他讲,话老爷要辞咗总商会长嘅位,纵劝大少去同你争……”她有些嘴软,见陈碧珠面色如常,才继续道:“他话我从前在陈家名声唔系几好,宜家他既然下决心要接咗老爷嘅位,就不能授人以柄,所以才将我攞去白云街咁,又唔准我出门,连司机都唔准我见,真系闷死人。”
陈碧珠不想听她抱怨,出声打断了她:“那他在裕泰行嘅嘢,你知唔知?”
小蝴蝶娇俏一笑:“你话我知唔知。当时我遇埋大少嘅时候,他就已经好少饮酒了,经常同一些商号嘅老板倾计,话要开一间自己嘅商行,唔输给同兴行。讲真,认得他咁长时间,我都冇见过他那副样子。过后,那位晏警长——”她冲陈碧珠眨眨眼,“大小姐,就系你那位。他本来系到俱乐部跳舞嘅,点知一见你阿哥嘅样,立即上来同你阿哥称兄道弟,望上去唔知几亲热。大小姐,点解呢位晏警长一点都唔顾及你嘅?”
原本李水娘见小蝴蝶不方便,正在给她后背揉药酒,听见她一个劲儿地提晏时来,立即拍了她一下:“管好你把口,再多嘴,我拧断你两只手。”
小蝴蝶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放肆了,听说她们这些自梳脾气都很古怪,说不定真的会把自己拧成残废。
“那他又系点同陈炳元搭上线嘅?”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陈碧珠心里。
“我都唔知嘅。”进得门来,这还是小蝴蝶第一次这么谦虚,“大少本来话大股东只得他同晏警长两个,后来唔知点乜嘢,又多咗一个陈炳元。其实我当时都觉得唔系几好,话晒他都给大少戴过绿帽,但系大少唔肯听。等到裕泰行开张,我才知道,大少虽然同晏警长、陈炳元两个搭伙,但平时乜嘢事都要同呢位董生商议过,纵肯行动。”
李水娘与陈碧珠对视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看来这位神秘的董其诚,在整件事里发挥的作用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大。
陈碧珠想了想,道:“你在白云街住哋好哋哋嘅,点解要连夜搬家,连件衫都赶不及攞走?”
小蝴蝶看看身上灰扑扑的旧旗袍,有些蔫了:“唉,我都唔知点解。初八那日晚上,大少话要去同呢位董生倾计,去咗冇两个钟,便返咗屋企,一返来,就要我立即搬走。我当然唔肯啊,他就在房内行来行去,一直话如果唔走嘅话,一定一身蚁。我睇他好唔安乐,就问咗几句,点知问乜嘢他都唔肯答,我拗不过他,只好打包行李,当晚就搬走了。”
此时,李水娘已经给小蝴蝶揉完了药酒,示意她穿好衣服,口中道:“他冇讲点解突然要你搬走乜?”
小蝴蝶慢吞吞地扣上衣扣,道:“我当时唔知问过几多遍,把大少问到脸都灰晒,他被我缠唔过,只好话如果话我知就系害我,将来一定好鬼麻烦,叫我冇再问了。”
小蝴蝶微微垂首,声音也低了下去:“当时我以为他系在外受咗惊,冇乜嘢大事,所以都冇同大少多讲两句话。点知过咗两日,便在报纸头睇到大少条尸……”她有些哽咽,“系我笨,当时我就应该求大少同我一道走嘅,如果咁样嘅话,也许大少就唔会死,更唔会死嘅咁凄凉。”
说完,她握着手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陈碧珠一时无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既然惹咗杀身之祸,那搬去边度恐怕都躲唔过嘅。”
小蝴蝶抬起头,瞪了陈碧珠一眼:“大小姐,你讲话咁难听嘅,话晒大少系你阿哥啊,枉他走嘅时候对你咁信任,纵要我来揾你!”
陈碧珠道:“你讲清楚,他走嘅时候系点同你讲嘅?”
小蝴蝶别过脸:“我都睇出来了,你根本就唔在乎大少嘅死,一心只惦记洗清你自己嘅嫌疑。”
陈碧珠有些无语,李水娘插嘴道:“阿姑想紧查案,都系想给陈绍宗一个交代,你都话他死状凄凉啦,难道你就唔想同他报仇?”
陈碧珠也道:“整个南州城,只怕我系最想查出凶手嘅人。”
小蝴蝶想了想,好像也是,只好道:“我走嘅时候,大少叫住我,同我交代咗两件事。他话世上他最对唔住嘅人就系大少奶奶,他们两个结发夫妻,最后却眼睁睁看她自焚而死。如果呢次他都不幸死咗,就将骨灰同大少奶合葬在一处。”
陈碧珠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蝴蝶又道:“第二件系他话一直都好对唔住我,当年将我从舞厅娶回陈家,点知我在陈家一日好生活都未过过,最后纵要吃他一顿毒打。”
李水娘在旁边听着,忍不住一声冷笑:“估唔到连他都识得反省,当真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小蝴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接着道:“大少纵话,如果他冇命见我,就将裕泰行嘅股份同埋银行户头嘅钱全部留给我,让我去揾大小姐,请你帮我搬去外乡,后半生冇再踏进南州城,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陈碧珠淡淡道:“我同他一向势不两立,他点会立遗言让我去办嘅,你系唔系觉得只有我能取出他嘅股份同埋存款,所以专讲咗呢个大话同我听!”
“冇啊!”小蝴蝶连忙否认,“我当时都觉得好奇怪,点知大少话你虽然同他十冤九仇,但都算系正人君子。如果托付咗你,就算你心头再唔乐意,都会替他做嘅。”
陈碧珠愣在原地,心情很是复杂。
被猜中?被戏弄?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有一点。从她记事起,便与陈绍宗不对付,自己争强好胜,可偏偏是个女仔,哥哥好逸恶劳,却担着陈家的正统,仗着哥哥的身份压陈碧珠一头。兄妹二人相看两厌,连算命的都说他们是天生的命格相克,没得弯转。
谁知陈绍宗被害之前,竟会把身后事托付给自己。
一时间陈碧珠不知该作何想法?
难道说,其实你也是承认我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