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文素清的婚礼。
她穿着红格子的工农装,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面无表情。
全场的人都面无表情,他们在呐喊——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精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顺!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
文素清木讷地张嘴,喊不出一个字。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在针对她,仿佛这场革命只为了打倒她一个人。
她没有讲错话,却也被“打倒”。
她是赞成革命的,父亲对她动辄打骂,弟弟从未将她当做长姐,原本富裕的地主家只因为父亲染上了大烟开始落败,需要她外出教课来养家。在父亲把她卖给更大的地主时,整个大地,造反了。终于父亲与弟弟被“打倒”,她终得翻身。
她以为她也是被压迫的那一个,她以为她也能翻身了。但地主家的小姐翻不了身。她不曾得到过地主家的好处,却要受着地主家的罪。
掌权的人换成了更年轻的,激烈的,前进的。
地主家的小姐,美丽又清雅,都不想让她进牛棚,都想拉她进被窝。什么时候都是掌权者才有权利,革命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小孙主任,把他的老爹老孙主任打倒后,便子承父业,盯上了文素清。
但地主家的小姐也有脾气,也有规矩。她也造反,但她反的不是革命,是以革命为由的强迫、猥亵。但他们认为,她妄图勾引,她在反对革命。
她终是明白,反抗不了,她在地主家受压迫,却永不得翻身,旧时代与新时代都抛弃了她。总之他们都对,唯她错了。
革命是宽容的,只要真心认错,都可接受。
她要净化,才能干干净净进入新时代。只有嫁给最底层的劳动人民,才能洗清她身上的罪孽。
小孙主任不计前嫌大公无私,特地为她寻了一户老实人家,穷苦的,潦倒的,老实的,只有一间破屋的胡树根。
年近四十的胡树根竟然娶上了老婆,还是地主家的小姐,他还给他们家犁过地呢,文家的小少爷可没少抽他鞭子,为了几个钱,都忍下。如今,真是翻身了。
婚礼要有革命精神——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老小子真是好运。”
“抓革命,促生产,大家吃糖果。”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好好教育你媳妇儿。”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要讨好的还有革命的中坚力量,都是“小将”,最小的才五岁,连“革命”二字都不会写,便跟着一众红卫小将学会了批判,不言不动,眼睛溜圆,只瞪着你,卯足了劲。瞪的时间久了,免不了眼睛干涩,不停地眨巴眼睛,倒有了几分孩童该有的可爱。
文素清不禁笑了起来。在严肃的革命婚礼上,她的笑是腐化,但五岁的胡俊生在一众的样板式的人群中看见了暖阳。他小小的脑子对这个世界并不清楚,只觉得生活是激烈的,挨家挨户,一刻不停,那些曾经打他屁股的叔伯们都不敢笑他了,但从未觉得温暖。他还不知道温暖这个词,只觉看这个新婶婶笑,就像他躺在草地上,太阳照在身上,不刺眼,不炙热,浑身暖洋洋的。
因为她嘲笑革命,又被罚了。
婚礼当日,被拽去游街,耍猴似的。
领头的自然是小孙主任,他心中忿忿,刚才她在笑什么?嫁给这样的人她居然笑?宁愿嫁给这样的人也不愿跟他,还笑!
丝毫不顾及底层劳动人民的脸面,游街,批判,坦白从宽!
劳动人民的妻子不适合这样惩罚,小孙主任教育了胡树根,让他管教好新媳妇,这是人民的考验。
胡树根顿时又有了脸面。这是人民给他的任务,就是要好好改造地主家的小姐,让她为底层人民服务。他理解的服务,是伺候他,服从他,不听话就打一顿。
文素清从地主家的压迫翻身到了农民家的压迫。
白天游街,晚上打骂,老实人的打骂是硬邦邦的疼。为了不被打骂,她只能讨好。语言上,身体上,极尽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或许是不想死在父亲和弟弟前头。
翻身,争斗就是一口气。
今天不用游街了,以后也不用了。
“婶子,你翻身了。”
胡俊生的父母都没了,胡树根把他当儿子一般。
小孩子最易蛊惑,没娘的孩子让他感受到爱,他便什么都向着你。
“阿生,你知道‘翻身’怎么写吗?”
素清用笔写出来,阿生皱紧了眉头。
“这么多画!”
“是啊,‘翻身’很难的。”
“婶子,等我长大一定保护你,绝对不再让你受欺负,连我叔也不行。”
“好!”
文素清又笑了,是开心的,不曾想今生还能有男人要保护她,虽然只有五岁。
不受罚后,就要下地干活。
文素清不会干农活,只好让地里的劳动妇女教她。
她说话温柔有理,轻声细语,抛开男人们赤裸裸的眼神,妇女们对她还是不错的,只要不是自家男人的眼珠子挂在她身上,她们对她是没有敌意的。
“人跑啦!快追!”
几个男人扔下锄头赶紧往田头跑,素清抬头望去,只看见田地尽头有个小小的影子毛租了劲儿在跑,是一个女人。
“又是那个女知青,这都跑第三回了。”
“真是不知好歹,一定是吃不了苦跑的。”
“这样的人就该多让她干活,知道咱们劳动人民的苦。”
文素清没有加入讨论,但很奇怪,没有人敢跑的。人们有很多回乡的办法,立功回乡,走后门回乡,女的嫁个干部也有机会回乡,但从不会有人敢跑。
干完活回家的路上,男人们已经抓到逃跑的女人,她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被拖拽着,扔回了牛棚,她单独一人的破败的牛棚。
没人愿意接近她,照顾她饭食的任务只能落到文素清的身上。组织认为,改造成功的文素清是他们最好的例子。
文素清煮了几个土豆,套个外套就到了牛棚。四月了,天气已经开始暖和,牛棚也不那么冷了。
看着蜷缩在牛棚的女人,文素清突然有点感同身受,掏出洁白的手绢蹲下来帮她擦脸。“脸干净了,才能不被人糟践。”
女人一开始有反抗,见文素清细腻温柔,便任凭她摆弄。
“你叫什么名字?”
还是不愿意说话。
“我叫文素清。”
“你不像农民。”
她没见过农民妇女有这么干净的手绢。
“我是地主家的小姐。”文素清说起这个身份,不免嗤笑,“组织让我嫁给劳动人民,我就干净了。”
干净,在这个时代很重要。
“我叫花予微。”
花予微在午夜地铁站见到了另一时空的自己,时空错乱,她被吸进了时空缝隙中,任凭时间将她吸食又抛掉。再睁眼时,她已躺在装运知青的卡车上,到了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地方,陌生时代。
今天是1969年,4月12日。
“我不属于这里。”花予微不知该如何讲述,“我是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你跑不掉的。这个时代,没有人可以跑掉。”
花予微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她以为叶斯之也会一起,但她找了很多人,都没见过一个瘦高的长相斯文的男人。回忆起地铁站前的会面,明显是叶斯之故意的。这个人的心意变幻莫测的,又是救她又是毁她,还没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杀害可星,便到了这个时代。
他难道是想将自己困在时间里?
毫无头绪,不知道怎么回去,或许永远回不去?
“你是为了寻死?你想让他们打死你?”花予微惊讶,她确实如此想。她想这样死掉会不会回去,虽然风险很大,但总得一试。
这里的人还是善良的,革命需要流血需要牺牲,但她需要的是教育。
改造一个人更让人有成就感。
花予微不跑了,老老实实跟着文素清下地干活。胡树根觉得一切功劳归于他,文素清也是这样说的,这能让她安全的活着。
但其他男人不愿意。
一个村里最穷的最老实的最受欺负的男人竟然驯服了两个漂亮女人,这不合理!这是造反!
对于造反者,小孙主任有的是办法。
“来来来,倒酒!老胡可是大功臣啊,一个地主家的小姐,一个反动知青,全都在老胡的改造下重新做人了,大家都要向老胡学习!”
老胡已经飘飘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
“好!喝!”
所有人都在起哄,老胡认为那是崇拜,这个词是文素清告诉他的。
“女人就是要打才听话!”胡树根喝醉了酒,什么忌讳都忘了。组织请他喝酒,夸赞他改造有功,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哪还管现在是什么时候。
“胡树根,你敢造反!”小孙主任突然变了脸,怒目圆睁。
半醉的胡树根顿时醒了,这两个字十分危险。
“妇女能顶半边天,你竟然打妇女,就是造反!”
“没有女性的解放,就没有社会主义的解放。旧社会的人才打妇女,你就是造反!”
胡树根醒了,但也懵了。
怎么就变了呢?
这不是他们让他做的吗?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最底层的劳苦人民,怎么性质就变了?
“要好好改造。”
对,改造,胡树根接受改造,他要重新做人。
胡树根被关进发霉潮湿的“牢房”改造,抄写《四言诗·妇女解放》。
他不会写字,那就背——
妇女解放,突起异军,两万万众,奋发为雄。
男女并驾,如日方东,以此制敌,何敌不倾。
到之之法,艰苦斗争,世无难事,有志竟成。
有妇人焉,如旱望云,此编之作,伫看风行。
胡树根一字不识,一句不知,背完了第二句,第一句又忘了,三天下来,只记得“妇女解放”,倒也算有效果。
“胡树根,你家出事了!”
胡树根重见天日。他家里只有妻子和侄子,侄子向来淘气,但现在是小将,出事了也是好事,那只有妻子了。他疾步往家跑,他要把“解放妇女”教给他曾是反动派的妻子,对,还有个心里装着走资派的女知青。
胡树根赶回家,却见家门口乱作一团,围了半村的人。他好不容易挤进去,竟然看见一群女人围着打自己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带头的是小孙主任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