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毕竟是春天,尤其是江南水乡,不管遭受了多少的罪,经历了多大的难,春风一吹,到处又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县委按照中央“十二条”,缩小社队规模,实行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以生产队为基础,落实土地、劳力、耕牛、农具“四固定”。随后又允许社员经营自留地、自留山,允许大家养猪和鸡、鸭、鹅。对“一平二调”无偿占有的房屋、财产和物资,退还或折价退赔给老百姓。农民们终于喘了一口气,大家的脸色都回了春,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普遍患上的水肿病全部不治而瘉。
初夏,匡云的老婆凤姑生下个白白胖胖的丫头,取名匡菊英。艾艾将攒了几个月的一篮子鸡蛋,点了红,挨家挨户地俵。孙女满月那天,当匡家祖孙三代来到“众家祠”祖宗牌位叩拜访时,艾艾的心一阵阵疼痛,猛然间,她记起了自己对这个家族的背叛,记起了另外一个叫黄云天的儿子,不,应该叫方云天……自从艾艾把云天交到方正蓝天月家里后,她除了头一年在解放小学当炊事员,见过儿子外,回到黄龙坳就再也见过他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儿子小学毕业,读完了初中,又读完了高中,马上就要考大学啦。如果考上了大学的话,就远走高飞了,她就再也没机会见了。于是又攒了两个星期的鸡蛋,提到县城认亲戚来了。
蓝天月已经调到茶陵一中担任副校长,这天她刚从学校回来,远远地看见门前的小坪里有个头扎毛巾的农村妇女,就快步奔了过来。
“蓝校长。”艾艾见蓝天月来,赶快迎了上去,叫了一声。
蓝天月瞅着艾艾挎着的那篮子鸡蛋,疑惑地问:“你这是……”
“哦,我儿子匡云添了个丫头,这是喜蛋……”艾艾不好意思地说。
“匡云娶媳妇了?”蓝天月问。
艾艾笑着说:“娶了,前年娶的。今年生了个闺女,才满月不久。这喜蛋山里人,见者有份,你们夫妇住在城里,不希罕这几个蛋。可你也从云阳山出来的……”
蓝天月说:“好,你就别说了,这蛋我收。”
“谢谢蓝校长……”艾艾弯着腰,鞠了一躬。
蓝天月开了门,艾艾跟了进来,将篮子放在地上。
方云天跑了进来,大声地喊着:“妈,饭熟了没,我饿了。”
蓝天月说:“哪这么快,我也才进屋。”
“饿了,吃个鸡蛋吧……”艾艾从篮子里拿起一只熟鸡蛋,可是当她抬起头的一刹那,心怦怦直跳起来,这孩子的眼睛、嘴唇、鼻子和黄皓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是……”方云天疑惑地盯着艾艾。
蓝天月连忙接过话茬说:“这是云阳山老家的亲戚,孙女满月,给我们送喜蛋来了。”
“对对对,我是送喜蛋的……”艾艾连连点头。
方云天盯着艾艾看了一眼,剥开鸡蛋,咬了一口,说:“嗯,好吃。”三两口就把一个鸡蛋吞到肚子里去了。
“好吃,就多吃几个。”艾艾又剥好了一个鸡蛋,递到方云天手里。
方云天接过来,又把它吃了,就这样,一口气吃了四个鸡蛋,端起八缸里的冷开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然后,一个口袋里揣上两个鸡蛋,手里还拿着一个,对蓝天月说:“妈,我走了。”
“你不吃饭啦?”蓝天月问。
“我吃饱了……学生会中午开会,我这个当主席的迟到了,多不好意思呀!”方云天说。
“你今天早晨,为什么不告诉我?”蓝天月说。
“我忘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吃饱了……”方云天嬉皮笑脸地说着,转过身对着艾艾鞠了一躬,“谢谢阿姨的鸡蛋!”飞快地跑了。
艾艾咬着嘴唇,极力忍着,才没让泪水掉下来。
方云天唱着歌来到学校,学生会的四大巨头,除文娱部长朱晴文没来外,其他三个都到了。
“我没有迟到吧?”方云天看了大伙一眼,笑着说。
宣传部长苏黎明的女儿苏杏儿说:“怎么没有,我们在这足足等了五分钟……你知道,五分钟,对我们这些毕业生,有多金贵吗?”
副主席陆溥的儿子陆军说:“人家读通学,哪有我们这些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利索,就是来回走两趟,也得半个小时。”
组织部长梁碧玉一直是方云天坚定的崇拜者,连忙附和着:“就是嘛,你们看人家额头上的汗,肯定是跑来的,说不定还没吃上饭……”
方云天笑着说:“还真让你说中了,我是没吃饭……就吃了四个鸡蛋。”
“什么,你吃了四个鸡蛋?”苏杏儿瞪着眼睛望着方云天。
“你别瞪我,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人一个……”方云天从口袋里掏出鸡蛋一人给了一个。
“云天,你家里哪来这么多的鸡蛋?”陆军问。
“山里的亲戚送来的,他们家添了个孙女,做了满月酒,是月子里的喜蛋。”方云天说。
朱晴文走了进来说:“哟,都在吃喜蛋哩,哪家月婆子添了娃。”
“我山里的亲戚……来,你也有一份……”方云天笑着说。
朱晴文接过鸡蛋,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方云天。朱晴文今年十八岁,是高中二年级学生。她人长得漂亮,热情大方,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参加了工作,优越的家庭条件,造就了大胆泼辣的性格。在学校,她成了最具有争议的人物。一些人讨好巴结她,许多男生围着她转,想得到她的青睐;另外一些人指责她,说她性格乖戾,喜欢耍大小姐脾气。朱晴文全然不顾,任人评说,我行我素。不过,平心而论,她的工作能力还是不错。自从她担任学生会文娱部长以后,学校每期的文艺汇演和临时安排的宣传活动,都搞得风声水起,有声有色。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方云天还真有点喜欢这个风风火火的小师妹,加之自己快要毕业了,得抓紧时间复习,准备考大学,学生会的事多安排了一点给朱晴文,两人的接触自然比一般人多了些。这样一来,就产生了误会,朱晴文以为方云天爱上了自己。朱晴文的心思动了起来,一有机会就往方云天身边凑。方云天是学生会主席,父亲是公安局长,母亲是一中的副校长,能做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呀。昨天晚上,朱晴文向方云天汇报肄业班排练“五一”晚会节目,两人一路从办公室向寝室走过去……走着,走着,朱晴文突然停住,问方云天报考哪个大学。方云天说:“南京大学!”朱晴文说:“好,你先去一年,明年我也报考南京大学!”方云天说:“那好呀,我们可以继续同学……”现在,朱晴文一想起方云天的这句话,心里就甜蜜蜜的,她已经把方云天的这句玩笑,当作了爱情的承诺。
“好,人员到齐了,咱们现在开会!”方云天看了大家一眼,宣布开会,“今天的会,主要是讨论助学金。我们国家还不富裕,能拿出这些个钱,给我们评助学金,是对我们下一代的关爱。我们一定要把这些钱,用好,用在贫下中农子弟身上,用在真正有困难的同学身上。我刚才翻了一下表,我们学生会的干部也有人填了。我并不是说,学生会干部就不能领助学金。如果家里确实困难,也一样可以申请助学金帮助。但我总觉得如果同学们比我们更需要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作出一点高姿态,主动让给一般同学……”
大家听了方云天的话,一个个点了点头。在这五个学生会干部中有两个人填写了助学金申请表,一个是梁碧玉,一个是朱晴文。梁碧玉是农村人,她父亲在修茶安灌区时,摔断了腿,高位瘫痪,高中三年六期,期期评了助学金。她听了方云天的话,把头低到了大腿边。朱晴文的家庭本来没什么困难,可今年上半年,她娘得病住院花费了一大笔钱,按理也可以领取助学金的。方云天的话提醒了她,在学校确实有许多比她更需要这笔钱的困难家庭,于是站了起来,主动找出自己那份申请,当众撕了。
“好!朱晴文同学高风亮节,主动放弃助学金,把机会留给同学们!”方云天带头鼓起掌来。
“啪啪啪——”大伙一个个拍起了巴掌。
朱晴文昂起头,脸红红的,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
梁碧玉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说:“我……”
苏杏儿安慰她说:“你的情况哪个不知道……全校就是只评一个,也得评你!”
梁碧玉求助般地望着方云天。方云天点了点头,她才把目光挪开。
方云天说:“我们现在分两组。陆军和朱晴文一组,苏杏儿和梁碧玉一组。每组分一半表格,在组里一人又看一半,也就是四分之一,先把你认为不符合条件的剔出来,然后再交换,有不同意见的,可以商量,选定后,我过目一遍……再交学校审核!”
“好!”大家点了点头,立即投入工作,刚把活干完,预备铃就响了。
朱晴文跑到教室门口时,班主任陆子轩已经拿着课本在门边等着。朱晴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朝陆子轩笑了笑。陆子轩一挥手,她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后,陆子轩发现朱晴文魂不守舍,人坐在教室里,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空空的,盯着什么地方,嘴角挂着笑意……该记笔记的时候,一动不动;不该记的时候,低着头写个不停。陆子轩几次边讲课边踱到她的身边,想看看她到底写些什么。可是她很警觉,一旦他踱了过来,赶紧收起来,放进抽屉里……难道真像她哥哥朱学文说的那样,这女生谈恋爱了……
陆子轩是去年恢复工作,重新回到一中的。回到学校后,就担任朱晴文这一班的班主任。因为年轻,长得潇洒,又是未婚,班上的女生个个喜欢她。但他知道自己的分量,成分不好,又染上了历史污点,所以,无论处理什么问题,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丢掉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他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担心黄蓉的丈夫林场会计找自己闹事,可几年过去了,那孩子都四五岁了,依然是风平浪静。他万万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浪在前面等着他,把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课后,陆子轩找朱晴文谈了一次话,傍敲侧击,说青年学生应该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不能过早地谈恋爱。还给她讲了个寓言故事,说有个年轻人来到一座果园,主人让穿越果园,从中摘取一枚最好的果子,但有个条件,不准走回头路。这年轻人一路走过去,眼花缭乱,只见那些果子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好,他自己不知道该摘那一个好……
朱晴文是何等的聪明,连忙对陆子轩说:“老师,我知道你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没谈恋爱。”
“那就好。”陆子轩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久,举行了段考,朱晴文的成绩一落千丈,从前三名落到了后三分之一。
朱晴文的哥哥朱学文,再次找到陆子轩问:“陆老师,你找她谈过吗?”
“谈过,她说她没有谈恋爱。据我观察,她也没与班上那个男生特别玩得好。”陆子轩说。
朱学文说:“那她的成绩为什么退步这么快?”
陆子轩说:“是不是你妈妈的病影响了她的学习?”
“不会吧!再说,我妈妈的身体早好了!”朱学文突然想起什么说,“对啦,她会不会喜欢上了别的班上的男生,比喻说,上一届毕业班的?”
陆子轩说:“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她是学生会干部,经常与那几个优秀的男生接触……我好几次在课堂上,瞅见她在写些什么……”
“情书,肯定是情书!”朱学文激动地说。
“也许是日记吧……”陆子轩摇了摇头。
朱学文说:“对,是日记……陆老师,只要看到这些日记,就知道,她谈没谈恋爱,和谁在谈恋爱。”
陆子轩说:“不行,老师怎能偷看学生的日记呢?”
朱学文说:“我去看,我是家长,是她哥。”
“这……”陆子轩还在犹豫。
朱学文说:“你放心吧,出了事我担着!”
两人来到教室,恰好朱晴文不在,陆子轩支开了教室里的同学。朱学文从座位的抽屉里翻出妹妹的日记本,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果然找到了两篇专门写方云天的。
刹那间,陆子轩什么都明白了。
这周的班会课,陆子轩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那天单独与朱晴文的谈话,连同那个寓言故事又说了一遍。
同学们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投向朱晴文。
下课后,朱晴文跑步追上了陆子轩,没好气地说:“老师,你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呢!”
“我……”陆子轩想解释几句。
“哼!”朱晴文拂袖而去,哭着跑开了。回到教室将那本日记,撕得粉碎,撒了一地。
这场风波很快就平息了。很快到了“五四”青年节,学校团委和学生会举行大型春游活动,陆子轩和所有的年轻老师都参加,负责学生的安全。一千多名学生从县城出发,徒步穿越洣江严塘两个公社,翻越了茶陵东部最高的山峰——严塘和吕的石峰仙,还在山顶呆了一宿。可第二天下山之时,大雨滂沱,山坡上的路被山洪冲断了,转瞬间变成了激流湍急的河流。
陆子轩与方云天、陆军等学生会几个男生商量,找来一根木料横在山洪冲涮出的沟壑里,让大家扶着这根木料涉水过沟。沟里的水不深,只淹到膝盖,但沟的坡度大,水很急,翻滚着浪花,远远望去,像一条咆哮的狂龙。为了安全起见,陆子轩又令方云天、陆军和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生,站在木料的下方,组成一条人墙,以防万一有人滑倒,就立即从水里捞上来。
同学们一个个扶着木料过了沟。但一千多人靠一根木料过沟,时间太慢,好多人等不及,试探着下了水,顺利地过沟。开始是几个毕业班的男生,渐渐地有了女生,大家都安然无恙,虽然有人摔了跤,跌在了水里,都被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男生抓住了,送到了对岸。
朱晴文也跟着同学们下了水,她踩了个石子,歪了下身子。立在水里的方云天赶紧将她扶住。朱晴文顺势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会。这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这样近,就连他身上酸酸的汗味都能闻得见。她多么想就这么一直靠下去,可不行,后面的同学涌了过来。她只得又往前走了几步,转到方云天的另一边。
“快上去,这里危险!”陆子轩喊了一句。
“没关系,这里的水只有脚背深。”朱晴文笑着说。
“上去吧,这不是你们女孩子呆的地方,万一被水冲下去就不得了!”方云天劝说着。
朱晴文说:“我背后就是岸,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一屁股就坐在岸上!我在这里搭把手,让同学们快点过沟。”
陆子轩反复看了朱晴文几眼,确定她没什么危险,就又回到沟里指挥大家过沟。
天空又暗了下来,不一会,大风大雨。已经过了沟的同学往前跑了,没来得及过沟的都很着急,十几个女同学一下子涌到沟里,磕磕碰碰,挤得很,沟里的水漫到胸脯上,不由得心慌起来。有个女同学踩着石子,被水冲得左右摆晃。
朱晴文说:“别慌,抓住我的手!”
那个女同学伸出手,抓住了朱晴文的手,可她还是没站稳,身体失去了重心,“噗”地一声倒在水沟里,把朱晴文也带下了水。
方云天大惊失色,赶紧去捞,可当他刚捞着这个女同学,再跨过去捞朱晴文时,她已经被大水冲到了下面的深潭里……
“朱晴文——”陆子轩大声地呼喊着。
“朱晴文——”同学们大声地呼喊着。
“朱晴文——”山谷回音。
方云天跟着山洪,奔到了下面深潭里,将朱晴文打捞上来,可她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耍大小姐脾气了……
朱晴文舍己救人,英勇献身,她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县团委抓住这个典型,写一篇通讯发表在《中国青年报》。县委研究决定,追认她为党员,革命烈士,在一中礼堂,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那个被她救下的女生为她披麻戴孝。陆子轩在山洪冲毁道路的情况下,贸然组织学生过沟,酿成重大事故,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降工资一级。这事本来也就到顶了,可是朱晴文的哥哥朱学文,因为失去了亲妹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天天捧着妹妹的日记本发呆……
一天,朱学文在妹妹的日记中看到这样一段话:“……陆老师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本呢,这不像他的人品和为人呀?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学校、家庭、社会,像三座无形的大山,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能倒下,我得咬紧牙关,挺住,坚持住,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未来的幸福,为了爱……我坚信爱没有错,只是那些腐朽的封建观念太可怕了,因为它们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
一读到这,朱学文的心刀绞般地疼痛,他觉得妹妹是自己害死的。假若自己不去过问她恋没恋爱的事,不去教室里翻看她的日记本,不让陆子轩去找她谈心,不让他在班上变相地不点名地批评她,妹妹肯定不会出事的……朱晴文的性格,朱学文最清楚,一个字:“倔”。你不让做的事,她偏要做;你越指责她,她干得越起劲。那天过沟的时候,她是故意站在沟里,挨着方云天,为的就是向这个世俗的社会宣布,她就是爱方云天,她什么都不怕……“朱学文,你这个混蛋,你就是杀害朱晴文的罪魁祸首……”他狠狠地砸了砸自己的脑袋。随即,他把怨恨和愤怒转到陆子轩身上。“好个陆子轩,你身为人民教师,怎么能迁就一位家长的无理要求,去偷看学生的日记呢……还在班上批评她,让她丢尽了面子……家长无知,难道你也无知吗……你知道事情的后果吗?知道了,还这样做,你就是杀害我妹妹的凶手……”
朱学文终于找到了发泄仇恨的对象,那就是陆子轩,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就得坐牢,就得偿命,一个警告处分,太便宜他了。他再一次来到学校,找了一些学生谈话,作了笔录,写了份报告,递到县委,要求重新调查这场事故,严惩凶手陆子轩。
县委接到报告,觉得事态严重,一方面抽调人员,准备成立专案组,一方面将报告转呈到省委。省委书记立即作出指示,“此案系严重的阶级报复事件,着省教育厅和地县两级,成立联合调查小组,严肃查处”。
茶陵一中沸腾了,到处悬挂着横幅标语。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将‘四清’进行到底!”
“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
“坚决打击阶级报复!严惩残害学生凶手!”
省、地、县三级专案小组进驻茶陵一中,立即将地主子弟右派分子陆子轩抓了起来。专案组印发了《陆子轩是个什么样的人》《朱晴文同学永垂不朽》《从一中学生会用人看资产阶级在教育部门的腐朽》,发至全县老师手中,组织“大揭发、大讨论、大控诉、大反击”。大家口诛笔伐,一夜之间,学校的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大字报、漫画和各种检举材料。为了配合运动,专案组还在一中举办为期半个月的“阶级教育大展览”。展览室陈列了一位老地主的“变天帐”,那本小小的本子记载了哪些人分了他的地,哪些人分了他的房,哪些人斗争了他,打了他的耳光。另外一个展览室,陈列了一把手枪,室内全是漫画,画的是一个被美女蛇拉下水的公社书记,他老婆生孩子时说床下有鬼,竟掏出手枪向床底下乱打一气。展出来的桩桩件件铁的事实,无不说明,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失败,亡我之心不死,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复辟,就想报复。专案组还专门为朱晴文开辟了一个展室,把她生前读过的书,做的作业,写的日记,全部拿出来展览,说她是“反复辟、反腐蚀、反迫害”的青年典范、学生楷模,她的死“重于泰山”,号召全县共青团员和学生向她学习。
陆子轩对朱晴文的死很痛心,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万恶不赦,百身莫赎。朱晴文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他觉得朱学文的指控是对的,自己不应该带着她哥哥去偷看她的日记,不该在班上批评她,把她推上了绝路。尤其是在过沟的时间,如果自己警觉点,把她拉上岸,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因此,他对专案组整的材料,供认不讳,只是有一点他不同意,就是说他是阶级报复,有意害死朱晴文……可他不同意有用吗?谁叫自己是地主子弟,又戴过右派帽子呢……他甚至站在了死者和家属的立场上想,人家这么一个花季少女都死了,自己给她抵命,也是应该的……好在父亲早几年饿死了,他也就是没什么挂牵了……
案子终于了结了,地主子弟右派分子陆子轩公然残害贫下中农子弟朱晴文,属于典型的阶级报复事件,是现行反革命,被判处无期徒刑。茶陵一中领导犯有严重的路线错误,重用地主子弟右派分子当班主任,让伪县长的儿子当学生会干部,领导班子全体免职。学生会副主席伪县长陆溥的儿子陆军打入另册,取消高考资格。茶陵县教育局犯有严重右倾错误,局长书记,停职检查,等待处理。
宣判那天,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全县所有的老师和附近学校的学生全都集中在这里接受教育。当审判官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地主子弟右派分子陆子轩无期徒行时,陆子轩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茫然。他本来作好了赴死的准备,宣判后,直接上刑场,一了百了,可现在却判的是无期,难道真的要把牢底坐穿……就在他被押下台,正准备上囚车的时候,黄蓉拉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挡在他面前……
“叫爹……”黄蓉捅了下小男孩,推了他一把。
“……”小男孩嚅动着嘴唇,没叫出声来。
“快走!”押解罪犯的武警用枪托敲了陆子轩一下,把他扔到车上。
陆子轩扑到窗户边,紧紧地盯着黄蓉和她身边的小男孩,泪水立即涌了出来,蒙住了他的双眼。
黄蓉大声地喊了起来:“你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和孩子,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囚车启动了,卷起一股烟尘,爬上大街,拐个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