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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254,881

  

  冬日,山路上,一支吹吹打打的殡葬队伍刚悠过山尖便偃旗息鼓。一直高高举起的灵幡斜挂在半大小子的肩上,似败下阵的旗帜。身穿粗麻布三步一跪五步一拜的孝男孝女们,从搀扶他们的臂膀里挣出身子,一股劲地往前窜。由于走得急,金刚们再也迈不出整齐划一步伐,更喊不出气吞山河的号子。倒是惹怒了一群狗,“汪汪”地叫个不停。走了一阵,刚转过几个弯弯,才瞅见太阳,就起雾了。这雾像海潮一般,轰的一声,一下子就把所有的山峰全部凐没了。太阳变成了一个刚刚剥出来的蛋黄,可怜巴巴地贴在天幕上。整座云阳山,方圆几十里一片死寂,只听见鸟语,水流,人们自己的脚步声、喘气声和心跳声……

  队伍刚穿过铁瓦亭,一彪人马挡住了去路,一场恶战迫在眉睫。埋人一方系云阳镇最大的村庄蓝豹岭,为首的是族长蓝芝茹。拦阻的是邻村绿鹰寨寨主陆岳松。说起这蓝豹岭和绿鹰寨还真有一场很深的积怨。相传,绿鹰寨是蓝豹岭的分支。可是,不管是绿鹰寨,还是蓝豹岭,都不愿提起这一事实。尤其是蓝豹岭,他们视那桩发生在铁瓦亭边的风流韵事为耻辱。两百年前,一位不知姓名的挑盐汉子和蓝家媳妇在此苟合,平白无故地丢掉了一条性命,云阳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村落。

  那盐汉家徒四壁,孤苦零伶仃,常常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一天,他和一帮伙计在客栈楼上的地板上过夜,楼下恰恰住了一位相面师。相面师一走进客栈就觉得满堂生辉,断定楼上住了贵人。盐汉和伙计们一齐笑相面师许久没有开张,想骗几个钱,混顿饭吃。相面师说,我不要钱,只要你们从楼上伸下一只脚来,我就知道贵人是谁。盐汉和伙计们边笑相面师可能是斋慌想闻脚屎臭,却又争先恐后地把脚伸到了楼下希望给自己相出个好运来。相面师挨个摸了一遍,最后把衣裤褴褛的盐汉拉到一边说,娶婆娘了没有?没有,回去赶快娶一个,长相差一点没问题,麻婆癞婆也要得。最后反复叮咛千万别在外面拈花惹草,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盐汉听之罔闻,嘻嘻哈哈,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第二天,盐汉和伙计们分别,一人朝云阳山走来。快到铁瓦亭,看见一位漂亮媳妇背着婴儿在前面走,心头一热挑了盐担追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挑逗。媳妇红了脸,低着头只是一个劲赶路。盐汉没了辙,摇了摇头,坐在铁瓦亭歇息。也是合该有事,偏偏这时小孩的帽子掉了。盐汉说,哎,掉东西了。媳妇以为盐汉调戏她,反而走得更快了。盐汉将那帽子捡了起来,苦笑了一下,痴想了一阵。不一会,那媳妇又打转身回来。原来她发现小孩的帽子真的不见了,这可非同小可。过去家娘带得恶,掉了一顶帽子少不了有一顿毒打。媳妇没法,好话孬话,求爷爷告奶奶,什么法子都想尽了。盐汉两眼盯着媳妇圆鼓鼓的胸脯只是不作声。媳妇无奈说,大哥真要这样你先到旁边的小溪里喝口水。这媳妇是好心,可盐汉怕她金蝉脱壳,一阵猴急,搂着媳妇就那个。盐汉是个童子身,又走了长路,出了一身汗,三五番耕耘就送了性命。媳妇慌了神,连忙跑回蓝豹岭扛了锄头想把盐汉埋了,可四处寻找不见盐汉的尸首,定睛一看这里却多了一个坟堆。原来一堆蚂蚁搬来细土将他埋了。媳妇当时就觉得蹊跷,这盐汉恐非等闲之辈。

  媳妇回家后怀了孕,第二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十八年后,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双双点了状元。蓝豹岭大喜,请来阴阳师背着罗盘四处乱转,却怎么也找不出庇荫后人的祖坟。媳妇见实在隐瞒不住,说出了十八年的隐情。蓝家人恼羞成怒,绑了她去沉潭。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一道圣旨,免了她的死罪,判她改嫁盐汉。媳妇和她两个状元儿子便搬出蓝豹岭,在铁瓦亭附近建了一个寨子。因为,这一带经常栖息一群绿岩鹰,故叫绿鹰寨。盐汉死得早,没人知道他姓什么,便指地为姓,在湘东方言里“陆”与“绿”同音,便姓陆了。

  绿鹰寨因了盐汉的美穴地,兴旺发达,不到五十年就超过了蓝豹岭。蓝豹岭纠合了一帮流氓地痞去掘盐汉的坟,被绿鹰寨人逮住了。蓝豹岭为了息事宁人,负荆请罪,割地赔款,越发衰败。后来,蓝豹岭听了一位高人的指点,从绿鹰寨的一个破落户手里买下了一块山地,在坡上开穴掘洞,以泄绿鹰寨的脉气。可挖不到三尺就塌了。一天,蓝豹岭人作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白胡子老人说:“不怕千把锄头万把镐,只怕童子钉断腰。”蓝豹岭人幡然醒悟,连忙在洞边埋下一具童尸。从此洞穴不再塌陷,掘至五十丈深,果见一青石板。撬开一看,底下一把青龙剑,两支朱砂笔,五副墨砚,十八把檀香纸扇。蓝豹岭架了一把火全烧了,绿鹰寨一下子就败了,那些在外做官经商的举子商人不是身染重疴,就是蒙受不白之冤。寨子里的良田美池大都又回到了蓝豹岭。据说这童子钉只能管六十年一花甲,过了一阵子绿鹰寨又超过了蓝豹岭。蓝豹岭故伎重演。绿鹰寨吃过一次亏,警惕性特别高,故时有械斗发生。

  这回蓝豹岭当然也不是埋什么“老父老母”,那些装模作样的孝男孝女全是街上请的叫花子。绿鹰寨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蓝豹岭的一举一动他们全部了如指掌。他们早已埋伏在这里,专等蓝豹岭人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蓝豹岭人见对方早有防备,心里泄了气。这确实是见不得人的伤天害理之事,一个个像霜打的白菜,耷拉着脑袋。只有族长蓝芝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施了一礼,说:“陆寨主,绿鹰寨和蓝豹岭是有仇,但结仇结君子。我们两家历来是各吃各的饭,各穿各的衣,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今天,我们蓝豹岭安葬西归老人,你们绿鹰寨前来阻拦。这是何道理?”

  陆岳松说:“蓝族长,我们明人不做暗事。你这棺木里装的是‘老父老母’,你埋你的人,我们走人。如果装的是‘童钉’,你们那样抬来,还那样抬回去。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蓝芝茹说:“我们蓝豹岭老了人,埋在我们自己的坟山,碍着你们绿鹰寨哪根筋?你们在这里公然阻挠,难道没有王法吗?”

  陆岳松说:“不错,这山确实是你们的。可山脉相连,你们埋个‘童钉’,坏我们绿鹰寨的风水,也由你们胡来?”

  蓝芝茹的儿子蓝孝德在一旁看得不耐烦,挥了挥手说:“别和他们啰唆,走!”

  队伍又开始蠕动,陆岳松向大伙使了个眼色,绿鹰寨人眨眼间就消失在丛林中。蓝豹岭人战战兢兢,刚迈了几步,轰的一声炮响,山崩地裂,一排排枕木,一堆堆石头从山岭上滚落下来。蓝豹岭人死的死,伤的伤。那红漆棺木也散了架,从中蹦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

  蓝孝德窜了过去,抓住少年就砍。

  陆岳松纵身一跃,踢倒蓝孝德,救了少年,打一声呼哨,绿鹰寨的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豹岭与绿鹰寨械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黄龙坳。黄龙坳位于云阳山中段,洣水河东岸,距云阳镇七八里山路,与河西的蓝豹岭、绿鹰寨成鼎立之势。这里山高水深,风起云涌,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方。每年秋夏干旱时节,远在几十里外的茶陵以及附近的山寨,都眼巴巴地望着云雾缭绕的黄龙坳,希望从那里飘过几滴甘霖来。大家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仰首翘望黄龙坳的云雾,以此来推断一天乃至几天的天气。稍微有经验的人就知道,假若黄龙坳被云雾遮住,变得灰蒙蒙一片,这天必定是个骄阳似火的大晴天;相反,如果山峰清晰明朗,在晨光的映照下呈一片爽目的黛青色,且有一丝游云掠过山尖,“黄龙游,大水流。”这天必下雨无疑。

  相传这里的祖先都是翦径的好手。这些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山民们,三三两两用油脂锅黑涂了脸,于风高月黑的晚上或烟雾弥漫的白天,躲在山嘴的崖洞或草丛里,一俟猎物出现,就跳将出来将哨棒舞得山响,大声吆喝:“留下买路钱!”这些人既不知道像梁山泊英雄好汉那样替天行道,又没想过要像黄巢那样揭竿而起,他们只是把这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就像打铁撑船磨豆腐那样。他们一般不杀生,即使是遇到那种把一个铜板看得比磨盘还大的吝啬人,也只是将他们打晕,把财物掠去。因在社会上危害不大,历代官府放任自流,直到明朝正德年间,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回家省亲也被借了点“路费”,官府才象征性地派几个兵进山围剿。这次围剿唯一的收获是使黄龙坳产生了一个叫黄大河的领袖。大家在黄大河的统一号令下,时常去回水滩拦截商船,到蓝豹岭和绿鹰寨一些大村落打家劫舍,搞得一方不得安宁。崇祯九年,张献忠攻下茶陵,许多难民纷纷涌入黄龙坳。张献忠走后,除去一些有产有业的富豪商贾外,大部分难民在这里安顿下来了,烧荒种地。一些在黑道上得势的人也金盘洗手,置田造屋。后来,又陆续从广东梅山迁来一些客家人在此落户,到清朝顺治年间,黄龙坳就成了云阳山仅次于蓝豹岭和绿鹰寨的第三大村落。

  黄龙坳是这一带姓氏最多的村子,赵钱孙李王刘陈杨什么都有,许多姓氏是百家姓中没有的,名不见经传的,甚至是闻所未闻的。黄姓是这里人口最多的姓氏,也不过只占总人数的五分之一,最少的匡姓只一户。由于姓氏太多太杂,村子里几乎是一盘散沙,很难拧成一股绳,故经常遭受别的村寨侵侮,为了增强村子的凝聚力,长老们一致认为应该修建一座众家祠。

  这天,众氏长老们,全部聚在村长“梅仙老爷”黄苍山家的院子里议事。“梅仙老爷”是当地的一尊吉神,常帮人消灾解难。黄苍山家业不大,五十亩水田,三十亩坡地,百十亩竹林,这点产业比起蓝豹岭和绿鹰寨那些大户自然是少得可怜,就是在黄龙坳也只勉强排上前十名。他的影响在于他的心地善良和知书达礼。他读过私塾,是黄龙坳唯一的秀才。据说他每年都要种十几亩红薯,秋上象征性的收一点点,然后任穷人们去刨去挖。他常常对他的大儿子黄树仁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在地里丢点,那些捡红薯的穷人到哪里去捡……”遇上灾荒年,黄老先生命家人在村口的大楠树下支一口大铁锅,每天熬一锅稀饭粥,供逃难人或断了顿的村人喝。至于修个小桥,补段烂路,凡是力所能及,常常是悄没声息地做了,遇到实在做不了而又非做不可的便四处游说,苦口婆心地把大伙鼓动起来,最终还是自己出钱最多,出力最多……

  这是一座普通的农家院落,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没有朱漆大门,也没有气高志昂的石狮子,跨过几级青石台阶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正中是一幢五厢大瓦房,左边靠围墙有一排猪圈牛栏和草房,右边是碾米的磨房和堆放农具的杂屋。几棵果树稀稀疏疏地散落在墙根的四周。整个院落扫得一尘不染,凡是踏进过这个院落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家实实在在居家过日子的人。

  众氏族老们,在“梅仙老爷”家,一边品茶,一边议事。经过几番讨论,大家一致同意,众家祠最好就建在磨盘山上。这磨盘山是黄龙坳上的一个独岗,地势平坦,圆圆的像一扇大石磨,四周有九个小土包,均匀有致地排列着,就像九条拉磨的牛,齐心协力地拉着这扇大磨不断地旋转着,俗称“九牛推磨”。众家祠建在这里,就应了“九牛推磨”的地理风水。

  黄苍山捋着山羊胡,点了点头,说:“好!就建在磨盘山……”

  正在这时,黄苍山的女婿匡一明急急忙忙跑来说:“爹,蓝豹岭和绿鹰寨打起来了!”

  黄苍山共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秀莲嫁给了村里独姓匡一明。匡一明是村里不可多得的泥水匠,为人诚实,性格豪爽,黄苍山视为己出,一直把他当作儿子看待。匡一明称呼他也不像别人那样叫岳父老丈人,而是叫爹。

  黄苍山狠狠地瞪了女婿一眼,说:“你什么时候才不这么毛躁……他们又不是第一次打,有什么稀奇?”

  “可这会不一样,蓝豹岭以埋老父老母为名,在棺材里塞了个小孩子,想坏绿鹰寨的风水……”匡一明说。

  “还不是老一套,这种把戏,他们玩了几百年了!”黄苍山摇了摇头,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可这次真的和以往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塞在棺材里的男孩还没有死,被绿鹰寨救了……”

  黄苍山急切地问:“你是说,他们在棺材里塞了大活人?”

  匡一明点了点头,将打听到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原来被蓝孝德塞进棺材的小男孩,不是别人,正是黄龙坳的流浪儿黄牯。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和哥哥嫂嫂一起过活,有一餐没一餐的。后来跑到云阳镇街上要饭。蓝孝德几个馒头就把他哄来了,打昏后塞到棺材里。

  “蓝孝德,这个畜生!”黄苍山打了个趔趄,“哇”地喷出几滴血来。

  “爹……”匡一明赶紧过去,将父亲扶住。

  众氏族老也全都围了过来,“老爷……老爷……”地叫着。

  黄苍山一手扶着桌子,一边用手帕擦着嘴角的血丝,望着女婿:“没事……你爹不是泥捏的……告诉我……这孩子怎么样?”

  “已经被绿鹰寨主陆岳松救下了。”匡一明说。

  “走,我们一起到绿鹰寨去把这孩子接回来……咱黄龙坳丢不起这个人!”大家立即起身,跟着“梅仙老爷”一起向河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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