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豹岭把一个活男孩作童钉坏绿鹰寨风水,很快在云阳镇传开了。绿鹰寨趁机告了一状,蓝豹岭一败涂地。蓝芝茹一病不起,便将族长之位禅让给儿子蓝孝德。两年后,他带着爱妾九姨太来到云阳仙道观的送子房,歇了几宿。竟然铁树开花枯枝发芽,这女人真的怀上了,据城里的老中医说,还是个男孩呢。
蓝芝茹立马找到铁嘴神算讨音讯。
铁嘴神算说:“回去准备后事吧。”
蓝芝茹说:“此话怎讲?”
铁嘴神算说:“这小子命大,而且和你的八字相冲。他出生后三朝之日就是你的归天之时。”
“铁嘴”刘尧舜是茶陵有名的“神算”。他给人算命从不讲诓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不讨好奉承谁,也不作贱糟蹋谁,深得民众的爱戴。他不仅算命,而且卜卦看相。据说,他算定哪个三更死,阎王不会留你到五更。他算定谁家媳妇生闺女,决不会生个带把的。至于福禄寿喜仕途升迁大灾小难,无不一言中的。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事实,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城以及它管辖的乡村,他的话就是比“圣旨”还灵验的金口玉言。
对于铁嘴神算的话,蓝芝茹不能不信。俗话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蓝芝茹十七岁娶亲,五十多年来,他不辞劳苦地周旋于几位太太之间,广种薄收。大太太是个烂篓子,怎么也兜不住个娃儿。结婚头几年也怀过几胎,可不到三五个月就流了。小产了几次后,那玩意儿就成了个没底的箩筐,什么东西都兜不住。蓝芝茹想尽了一切法子,变换着各种招式,都不能奏效。二太太是省府里的武门之后,刚武有余,柔情不足。不要说平素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就是闺中之事也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蓝芝茹堂堂一个族长,偌大蓝豹岭的一家之长,如何受得了这般侮辱。三房菊香是个下人出身,从前待主人就百依百顺,收房后自然是风情万种,恩爱有加。怎奈蓝芝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几番鞍前马后身子早已淘空。这时的蓝芝茹非但不反省自己播出的种子是否健壮,反而一味地责怪土地的贫瘠。接下来蓝芝茹又娶了四房、五房、六房……直到五十三岁那年,蓝芝茹强娶了一位佃户的媳妇,七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这便是蓝孝德。他当时高兴了好一阵,可接下来又陷入了莫大的悲哀之中。他开始怀疑这孩子有可能是那佃户的种。他怎能将自己偌大的家产献给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外人呢?他又娶了两房太太,他不相信自己不会生养,问题肯定出在女人身上。也许是他的执着感动了上苍,两位新人一齐生了,可生的都是女孩。蓝芝茹从中受到了鼓舞,接下来又娶了九姨太。九姨太出身小户人家,父亲是个裁缝,为了贪图蓝家几十石谷的聘礼,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嫁了个糟老头。洞房花烛夜,蓝芝茹将自己的阳具捆在笔杆上才完成作为丈夫的伟大壮举……
蓝芝茹很兴奋。自从得知九姨太怀上而且确定是儿子之后,他每天都要伏在她的肚子听上一阵子,说看儿子长大了没有,然后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仿佛这样儿子就能早点出来似的。另一方面,他又认真细致地准备着自己的后事,大到葬礼规格,小到入殓装着,事无巨细,一一亲自过问,嘱咐了又嘱咐,叮咛了又叮咛。然而那孽障偏偏和蓝芝茹铆着劲,在娘肚子里待了十二个月还没出来。这样更好,他有充裕的时间处理完他想做的事。他在城里置了好几栋店铺,偷偷地搁在一位好友名下,又以九姨太的名义在别处买了些庄田。这一切都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就连心爱的九姨太也一点都不知道。当这女人喋喋不休地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时,蓝芝茹笑着说,万一真的到了那一天,蓝孝德丧尽天良洗出你们娘俩,自然有人给你们送衣送食把你们请进高楼大厦。女人猫一样地偎在蓝芝茹怀里,两行清泪挂落下来。蓝芝茹连忙用胡子拉碴的瘦脸去摩挲女人的泪脸说,好了好了,高兴点,我们的儿子才不愿意看见你这样。女人这才转忧为喜,露出一片灿烂的天。
蓝芝茹看着爱妾,长长地叹了一声:“唉——!我本来想让了族长之位,好好陪你过上几年舒心日子。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身子骨一下子就老了……前段日子,我去城里找过铁嘴神算,他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的八字和你肚里的孩子相克,孩子出生的三朝之日,就是我的升天之时。”
“不可能吧……老爷你别吓我……”九姨太脸色都白了。
蓝芝茹摇了摇头:“我说的是真话。刘先生和蓝家是世交,他的卦极灵。”
女人噗的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老爷把我和孩子做了吧,没有你,我和孩子怎么活?”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虎毒还不食子哩。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儿子?这一切都是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谁也犟不过的。在蓝豹岭,我当了四十年的族长,虽没有使村里如何兴旺,也没有使蓝氏家族衰败,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你放心,我已立下遗嘱,只要你生下是个儿子,可得蓝家一半家产,如果生的是女儿,任凭你改嫁……”
女人一把箍住蓝芝茹说:“我死也不离开蓝豹岭……”
蓝芝茹猛地揽住眼前的泪人儿激动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一个月过去了。蓝芝茹又跑到城里找到铁嘴神算讨音讯,问九姨太肚中的孩子何时出生。
铁嘴神算捋着山羊胡子替他卜了一卦说:“快了快了,八月十六月圆之日,圆则满,满则损。你儿子是该生了,可你自己却该走了。还好,你们爷俩能相处三天,你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好一切事务,了却心愿。”
从城里回来,蓝芝茹开始加紧自己的后事安排。他已经替九姨太窖藏一笔金银财宝,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叮嘱几位密友,等自己走后,再交给九姨太。又到那些暗置的田庄店铺托管的密友处转了转,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做完所有这一切,蓝芝茹静下心来,默默地守在九姨太身边,等待儿子出世。蓝芝茹时常默默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看就是大半天。不用说,蓝芝茹是爱身边这个女人的。但这种爱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爱。在蓝芝茹这种年龄,他的爱与其说的是一种父辈式的关怀,一种同情和怜悯,倒不如说是一种粗暴地占有。尽管他已进入垂暮之年,不能举起生命之铧,在九姨太身上翻云覆雨,却能用手用嘴用舌在她洁白如玉的身体上尽情地游走和享受。他最不忍自己死后,这个女人为别人所有。因此,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她带到了云阳山,让她在道观里的送子房歇了一宿,怀上了孩子。他还暗地里训练狮毛狗大虎和两只八哥鸟,好让它们在自己死后替他看住她。
转眼间就到了八月中秋,蓝芝茹很紧张,也很兴奋。他寸步不离地守在九姨太床边,唯恐有什么闪失。可一天一夜过去了,没什么动静。天亮时分,蓝芝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刚发出平和的鼾声,九姨太的产门就开了,一阵剧烈的腹痛后,破了羊水,整个裤子全湿了。她实在不忍心把丈夫叫醒,咬咬牙挺了好一阵子,后来挺不住,抓了条枕巾塞到嘴里。这样坚持了一阵,实在不行,在床上滚动起来。蓝芝茹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兴奋得大呼小叫:“李妈,李妈,这小子要生了!”李妈是这一带有名的接生娘娘,候在客厅里一天一夜了,听见叫声,连忙颠了出来,可是还没到产房,就叫见婴儿的啼哭声。于是紧走了几步,从老爷手里接过浑身都是瘀血的孩子边擦拭边说:“老爷,是个大胖小子。老爷,你可真是好福气,像少爷这样挨皮一坐年多的,很少这样顺产母子平安。”蓝芝茹盯着婴儿的小鸡鸡看了一眼,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大亮,佣人们点了炮仗放得山响。整个云阳山区,不,整个茶陵县都轰动了,蓝豹岭的老族长七十三岁生了个大胖小子。
蓝豹岭这天热闹了一整天,蓝家大院开了一百多席的流水宴,全是茶陵的头面人物,与蓝豹岭有瓜葛的没瓜葛的都来了,就是那些平素断了顿的半乞丐也都来了,蓝芝茹一概接待。一直闹腾到深夜,客人们才渐渐走散。
第二天,是新生儿的三朝之日,按“铁嘴神算”卦算该是蓝芝茹最后的归期。这天的客更多,佣人帮工全都累趴下了。蓝孝德花大价钱从邻村请来了一大帮人相帮,喜庆气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大虎走了过来,好像预感到什么,用嘴扯了扯蓝芝茹的衣角,轻轻地呜咽着。
蓝芝茹摸了摸大虎的头,伤感地说:“大虎,我走了之后,陪伴九姨太的就只剩下你和这两只八哥了。你要替我看好这个女人,千万别让她染指别的男人。否则,我会饶不了你的。”
大虎乖巧地趴在地上,尾巴飞快地舞动着。
两只八哥在笼子里扑腾了一阵,突然一只鸟吐出一句话人来:“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蓝芝茹一惊,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环顾了四周没发现什么人。
另一只鸟也叫了一起来:“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蓝芝茹一阵兴奋,打开鸟笼。
“噗”的一声一只八哥飞了出来落在房里的柜子。
蓝芝茹抓住了另一只,左瞧瞧,右瞧瞧说:“小家伙,是你在说话吗?”
柜子上的那只用嘴梳理了下羽毛,大声地叫喊着:“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蓝芝茹放了手里的这只,去抓柜上的。
两只八哥一时在屋子里乱飞乱叫乱舞。
“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蓝芝茹激动不已,一阵狂笑,直往外奔,边跑边喊:“八哥会说话啦!八哥会说话啦!八哥会说话啦……”
九姨太听见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抱着刚满三朝的儿子,颠了进来。两只八哥鸟噗地冲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大声地叫喊着:“大虎,看好这个女人!”九姨太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婴儿险些掉在地上。
蓝芝茹兴奋地搂住他心爱的女人,激动地说:“这下好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八哥会说话啦。两只八哥都会说话啦。我走后,有两八哥陪你说话,你就不会感到寂寞啦。”
九姨太脸色煞白,两行冰凉的泪珠从眼帘上挂落下来。
蓝芝茹连忙替她拭泪说:“我的好宝贝,你怎么啦?”
九姨太在蓝芝茹的怀里拱了拱,说:“你一个好好的人,为什么尽说些这样的鬼话?”
“铁嘴神算的卦从来没失灵过,我活不过今夜的。你别看我现在好好的,没事一般,说不定勾魂的无常就站在旁边。不过,现在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九姨太用小巧玲珑的手抚住蓝芝茹的嘴:“不许你这么说,我要你陪我一百岁。”
蓝芝茹最后一次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说:“好好好,我就陪你一百岁。”
黄昏时分,天空中出现了满天的火烧云,色彩斑斓,变化多端,姿态万千。刚才还是一群在草原上狂奔的快马,转瞬就变成泊在大海上的庞大舰队,既而又变成一望无际绿浪翻滚的田野,最后化作千里大漠上几缕孤烟。不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了,月亮冒出了山尖。
蓝芝茹吩咐长工苦崽搬了太师椅坐在院子当中,一边剔牙一边看东边山尖里露出来的红彤彤的月亮。
蓝孝德宋管家九姨太及一应下人都聚在院子里,围在老爷身边。
蓝芝茹对九姨太说:“这里风大,你带孩子进去吧。”
九姨太进去了。不一会,蓝芝茹又对蓝孝德他们说:“你们都进去吧,我没事的。”
蓝孝德面有难色说:“这……”
蓝芝茹挥了挥手说:“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蓝孝德想了想说:“也好,我和管家对下账就来,”又吩咐几个下人,“你们就在附近看着老爷,有什么情况立即叫我。”大家都退了下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蓝芝茹利用这时间将自己的一生又梳理了一遍,觉得确实没有什么憾事,用他那根随身携带的金牙签剔牙。天渐渐暗了下来,刚出来的月亮被云彩遮了半边脸。起风了,围墙根下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院子中央旋起一股烟尘。蓝芝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揉了揉眼睛,振作精神想看看阎王爷怎样派无常来拿自己的命……可是风过之后一切太平,蓝芝茹觉得有些乏味,正想叫人把椅子搬到屋里去,意想不到突然起雾了。
蓝芝茹在云阳山生活了一辈子,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雾,这样浓的雾。
这雾起得没有根由,没有来头,它既不是山腰压过来的,又不是从溪边水井地底冒出来的,也不是从湿漉漉的林子里飘过来的。雾特别浓,浓得像一窝化不开的蜜,一下子就把蓝芝茹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他用手指在头发上蘸了一点水滴放在嘴里舔了舔,居然带有一点甜味。蓝芝茹不由得闭着眼睛,幸福地笑了,等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那雾莫名其妙地却散了。他再次摸摸头发和衣服,居然干爽得很,仿佛那雾就根本没来过。正准备起身,眼睛却落到一条花带子上,那带子居然在动。蓝芝茹反复揉搓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小花蛇。看来这是召他回天的小精灵,蓝芝茹不由得一阵激动,心儿怦怦直跳;一种对回归自然的渴望,促使他重新坐下来,一动不动,牢牢地盯着眼前这条小蛇。那小蛇仿佛蓝芝茹豢养的一条小宠物,慢悠悠地从墙根下爬了过来,到他的脚边后,抬起头亲昵地看了他几眼,然后在他的布棉鞋上亲吻了一下,再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按照原路走了。
蓝芝茹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蓝孝德见天快黑了,出来扶父亲回屋休息,听到笑声连忙问什么事。
蓝芝茹说:“没事……刚才来了一条蛇。”
“什么,蛇?”蓝孝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家人们听说有蛇,连忙跑了出来,询问着:“在哪里,伤了你吗?”
蓝芝茹摇了摇头说:“没事,已经走了。”接下将刚才的一幕讲给大家听,如何莫名其妙起的雾,那雾又怎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小蛇又如何出现,怎样爬到他的脚边,怎样睁着眼睛看看他,在他的靴子上亲吻了一下,最后又是怎么走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边说还边用那支金牙签在靴边点点戳戳。
“没事,大家都散了吧。”蓝孝德边说边搀扶着父亲向屋子里走去。
“难道‘铁嘴神算’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论理不该呀……”蓝芝茹慈祥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剔起牙来……
“不好!”蓝孝德大声喊道,连忙去夺父亲手里的牙签,已经迟了……
蓝芝茹的脖子肿得像菜盆那样粗,两眼发黑,脸发白,喉咙里咕噜咕噜响,只听得见进气听不见出气,抬进房刚一落枕就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