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蓝豹岭相比,绿鹰寨的土改就轻松得多。
绿鹰寨自女寨主被管家史秋明逼走以后,陆家的那些田产山林就散落在佃农手里。独臂神处决了史管家,想把蓝天香接回寨里,蓝天香怎么也不肯回去,进城开了家茶馆。那些田产,开始是独臂神管理,后来低价卖给了佃户。其中有个佃户叫陆世民,买回自己租种的十几亩田后,连续几年大丰收,省吃俭用,又从旁人手里买了好几亩良田。人有个弱点,做什么事都有瘾,买地也一样。陆世民眼看着自家的地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晚上梦里笑醒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玩女人,甚至舍不得给家里的老婆孩子置一件新衣服,一门心思只顾置地。那些从独臂神手里低价买回地的佃农,就根本不珍惜,一遇家里困难,便找到陆世民,把田地卖给他,换些钱急用。陆世民则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十几年下来,他几乎把原来寨主陆岳松家的田地全部接了过来,而全家七八口全部挤在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里,吃的用的比一般农户还差,唯一一件让人光显的事是把自己十五岁的独生子陆子轩送到了省城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临近土改这几年,陆世民老了,病了,再也耕不了田下不了地,把土地全部租了出去。这会土改划成份,陆世民按政策划作了地主。可抄家分财产时,工作队和民兵翻遍两间土坯屋,也没找到一样值钱的东西,虽然担了两箩筐,尽是些烂棉絮衣被,唯一上得台面的是儿子陆子轩放假时,带回家的几本古典线装书籍……镇上的人一个感叹说,这样的地主还抵不上贫农……
黄龙坳则比绿鹰寨稍微多花了点时间。黄龙坳的山民大部是近几十年迁过来的客家人,姓氏多,田地少,比较多的就黄苍山一户。秀芝出嫁时带走了一部分,黄苍山死后,平均分给了四个儿子,按政策只能算小土地出租,顶多也就划个富农。刘守衡说,不行黄龙坳这么大一个村庄,几百户,上千人口,没个地主怎么样,报上去根本就通不过。工作队找黄家四兄弟商量,要他们自己抓阄,怎么的也得整出个地主来。于是,黄家的四兄弟又像当年分家时一样坐在了一起。
“各位老大,各位兄长,我从小就在城里念书,黄龙坳的田土山林在哪里我都不晓得……分家时,我说过不要田产,是你们硬写到我名下。分家后这十几年,我总共才回来过几次,那些田全是三哥在打理,实质上……这个阄我就不抓了吧……”从县城特意赶回来的老四黄树信,生怕让他顶这个成份,赶紧站起来,走到一边。
老二黄树义接着说:“老四说得都是实话,可那些租谷折成银子一厘不少有送到了你的手里……其实,我也没稀罕过那些薄田,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过年过节,我有一半多功夫在水里……”
老四听了羞愧地低着头,不再言语。
老大黄树仁和老三黄树礼相互看了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
沉默了一会,老三黄树礼站起来说:“我来说几句……父亲在世时,这个家就是我在操持。父亲走后,我们兄弟几个虽然分了家……但分家没分心,现在遇到这桩难事,我们更应该齐心,而不是互相推诿拆台……老四是我们黄家唯一在外面有脸面的人,我们应该维护他……现在他正在坎子上,虽说是起义人员,吸收到了新政府,但究竟在旧政府做过事,很难取得那些南下干部的信任,再顶个成份,这辈子就完了。老二一直在河里放排,没过问那些田地山林,而且从闹农会到打鬼子都是走在前面的人,让他顶成份,工作队也不会答应。我的意见是让老二老四把家产转出来,放在我和老大的名义。我顶地主,老大富农。这样做有两点好处:一、工作队满意;二、老四可以继续在政府图发展,老二仍然可以在村里做积极分子,入党,当干部。我们黄家有他们两个撑着,就不怕,我和大哥就是顶了成份也不会吃什么大亏。”
“老三说得在理,看来世道真的变了……”老大黄树仁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四兄弟不能都做陪葬品,老三的意思是‘丢车保帅’……保住了老四和老二,你们两个一个在外,一个在内,一个在县里,一个在村中,我们黄家就还有希望……不过,有一点我不同意,地主应该是我,我是老大……把个诺大的家推给了老三,本来就已经无地自容了,如果这回还不站出来做回老大的话,日后怕是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黄树礼说:“大哥,现在火烧到眉毛上了,你就别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你已经这把年纪,一场斗争会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回家,我毕竟比你年轻十岁……再说,谁不知道这个家是我在打理。理财置业你比我强,让你做地主谁信……我看,你也干脆把几亩好田过到我名下,我反正是地主,也不在乎多那几亩,你富农也甭当,就弄个小土地出租……”
黄树仁还想说什么,老二和老四走了过来,“通”地跪在黄树礼身边叫了声:“三哥……”泪如雨下。
黄树礼拍了拍两个的肩膀说:“二哥,四弟,黄家以后就看你们的啦!”
黄树信点了点头。黄树义咬住嘴唇,一言不发。黄树仁走了过来,兄弟四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再次复查时,黄家兄弟的田产地契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老四黄树信长期在外工作,家中没有田产,无需划定成份;老二黄树义只有少量田产,划为中农,根据一贯表现,被吸收入党,担任村支部书记;老大的田产亩数稍微多一点,但那些出租的好田都转到了老三黄树礼名下,自己名下的大部分是自耕田,只能划个小土地出租;而老三黄树礼的田产比分家时多了好几倍,全是些好田出租田,于是成了理所当然的大地主。这种结果,把山里人搞懵了,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三黄树礼一生精明,精打细算,看似是为大家,其实打的是自己的小九九,现在好了,算盘打破脑壳,把自己盘算成了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大地主……
云阳镇的土改顺利完成,刘守衡功不可没,不久就调到县政府担任了秘书长,后来又升了副县长。
与“土改”同时进行的还有“抗美援朝”和“镇反”运动。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逃到台湾的蒋介石看见美国人来了,腰杆也似乎硬了,天天叫嚣“反攻大陆”……全国进入战备状态,抽调部队入朝作战,国内开始开展大规模的肃清匪特镇压反革命运动……
茶陵这座历史古城,再次沸腾起来。大街上,天天在游行,先是学生,再是工人店员,后来是郊区的菜农和附近的农民。宣传车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广播:“美帝国主义悍然发动朝鲜战争,残害朝鲜人民,把战火烧到了祖国的边疆——鸭绿江。中国人民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在中国共产党的光辉指引下,团结起来,保家卫国,把美帝国主义从朝鲜赶出去!”一群细伢子手挽着手,大声地唱着,刚学的歌曲: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
中华好儿女,
齐心协力,
打败美帝野心狼!
这是一个晴暖的冬天,黄树信的儿子黄德新和省立二中的几个同学,按照事先的约定,一起来到大街上演讲。大街当中放两张八仙桌,桌子后面,十几个同学扯着一块长长的巨大横幅站在那里,横幅上面用红漆书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个大字,空白处已经密密麻麻签上了好多名字。黄德新站在桌子上,口若悬河,一位女同学拿着一张自己绘制的朝鲜半岛地图,站在一边。街头当中放一硬纸糊的捐款箱,市民们涌了过来,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同志们,父老乡亲们,朝鲜战争爆发了!”黄德新声嘶力竭,指着女同学手里的地图,“朝鲜与我们唇齿相依,与我们中国就隔这么一根线样的小河,美国鬼子打朝鲜,就是欺负我们中国……而且,这伙强盗还武装占领了台湾,飞机大炮打到了东北的丹东……所以毛主席号召我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女同学振臂一挥,带头喊起口号来。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把美帝国主义从朝鲜赶出去!”
“一定要解放台湾!”
一时间,口号声,此起彼伏,响遍了整个古城。许多人钻到圈子里,来到白布和纸箱边,签名的签名,投钱的投钱。
黄德新看了越发兴奋,大声地喊了起来:“同志们,乡亲们,作为新中国的青年,新中国的公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朝鲜人民在那遭受美帝的欺侮,坐视不管。我们这些年轻人已经报名参军,就等组织批准,去朝鲜,狠狠地打击美国侵略者!也希望广大青年和我们一道去报名参军,希望广大市民捐款捐物,用实际行动支援这场战争!”
大街上,市民们纷纷往这边跑,很快纸箱满了。
黄德新从桌上跳了下来,脱下衣服,摊在地上,市民们便把钱和手饰放在衣服上面,很快就放了一大堆。黄德新见了,非常振奋,继续说:“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大家还不知道吧,从我们茶陵走出的段将军当上了东北军区空军司令员、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第二军军长,这是我们三十万茶陵人民的光荣。可我们刚刚建国,底子还很薄,没有钱买飞机。朝鲜战场就因为没有飞机,我们运输弹药和粮食的火车经常被炸,战场上明明夺下来的阵地,又被敌人夺了去。志愿军已经打倒‘三八线’以南了,这会又被敌人压了回来!乡亲们,我们大家少吃一口饭,少抽一口烟,省出钱来,买飞机送给志愿军!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大声喊了起来。
不久,中央人民政府南方老根据地访问团来到茶陵访问,二十四年前踏上过这片热土的毛泽东主席,对茶陵人民为中国革命作出的贡献,心存感激,欣然提笔,写下了八个大字:“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送给了茶陵人民。访问团的到来,再一次掀起了茶陵人的爱国热潮,一个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山区小县,在县城参加游行示威的达8万多人,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巨大横幅上签名的已经超过了6万人,捐款在一天天增多。然而茶陵因为遭受连年的战火,特别是日本鬼子在茶陵的“八月黑暗”,洗劫一空,老百姓还没有恢复元气,大家手头的余钱确实有限,加之苏联老大哥的飞机是个天价,捐款持续了半个月,离买一架飞机的数额还相差一大截。
县委召开紧急会议,韩旭明说,自县委机关至普通市民,再省下三天的饭钱,就是茶陵城三天不冒烟,也要从嘴里抠钱出来买飞机……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没必要苦了老百姓,还是从富人身上想办法……上面不是说,我们土改不彻底吗?我们再来次土改,多划几个地主,没收他们的财产,买飞机的钱不就有了?
轰轰烈烈的“土改复查”开始了,凡是新划的地主和被镇压的反革命,其家产名正言顺地没收充斥国库。这样“土改”“抗美援朝”“镇反”三项运动互为因果,推波促澜,掀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红色风暴……运动打击的重点是土匪、特务、恶霸、反动会道头子和反动党团骨干分子,开始“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接着是“首恶者必办”,再到“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一步步升级。中央各级开始下达杀人指标,大张旗鼓地杀、关、管……茶陵大街上,几乎每天都看见大卡车满载五花大绑、插着木牌、判了死刑的反革命分子,在武警和民兵的严密看守下,在群众排山倒海的怒吼声中,一辆一辆驶往刑场,枪声此起彼落……杀人一旦被当作一项运动,定下指标,就会出现很大的随意性,要不草菅人命根本不可能。勉强凑数,滥捕滥杀的直接后果,就是把大批国民党起义投诚人员打成了反革命,同时殃及一些曾经对共产党有过较大帮助的灰色人员。
“镇反”重点在农村,谁该“杀”,谁该“关”,谁该“管”,由罪犯原籍所在乡贫雇农团向人民法院提出公诉,也就是说由老百姓说了算。被杀人物包罗万象,那些公开搞破坏暗杀的特务和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不需要审判,只有一抓到就杀掉。解放前当过伪乡长、伪区长、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县参议员、军队中连长以上的军官,明文规定属于镇压对象。难度较大的就是民愤极大的土豪恶霸,“恶霸”和“民愤”大小没有具体的法律标准,单纯靠各级干部主观判断。当时乡村很多定性为“恶霸”者,连具体罪行都罗列不出,只要有人指认,便拉出去枪毙。
枪毙国民党中将军长陈振时,曾带领政府工作人员、保安团起义的县长陆溥,被押到刑场陪斩。
陈振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军,不仅治军有方,还经常写一些小说散文在《宇宙》期刊上发表,国民党考试院长戴季陶亲自授了他一枚金质奖章。第三次长沙会战时,时任少将高参兼省会警察局长的陈振,将妻小送回茶陵,在南城天心阁一带苦苦坚守,立下了赫赫战功。随后,因不满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倾扎,坚决辞去警察局长,可第九战区司令薛岳越发赏识他,任命他为湖南省公路局局长。他到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整治,经常脱掉将军服,穿上司机制服,深入第一线随班跟车,严厉处罚带私货、“黄鱼”的现象,为抗战提供了有力的后勤保障。抗战胜利后,他一直在后方练兵,并没真正与共产党军队对垒。解放前夕,他带着妻小开了一辆军用大卡车回到茶陵,他的老上司薛岳多次派人,请他去台湾,他没听。而是远道贵州,找到郭沫若先生,在郭先生的开导下,将那辆大卡车交给了解放军,主动投诚。投诚后,被推荐在南方大学学习,结业后派到广东顺德县参加土改工作队。
陈振被押解回茶陵后,公安局预审股的工作人员问怎么处置,南下来的局长说:“这么大的反革命,杀!”
公审宣判后,陆溥的母亲蓝天香和妻子蓝梦秋,含着眼泪带了几个人抬着棺材,来给自己的亲人收尸……枪响了,两个人膝盖一软瘫倒在沙滩上……硝烟散尽后,行刑人员将身上并没枪眼的陆溥抬起来,搁在土车上,“吱呀吱呀”地推走了……蓝天香哭着疯狂地追了上来,大声喊着:“我儿子究竟犯了什么罪,死了还不让收尸……”行刑人员说:“你儿子没死,是陪斩!茶陵人民在保他,说他起义有功,茶陵城没放一枪,没死一人……他判的死缓,如果有立功表现,就可以免于一死。”蓝天香一听,一屁股坐在柳树林里……
朝鲜战争打了三年,在战争最困难的时期,茶陵人民义捐了现金177436元,认购了一架“茶陵人民号”战斗机,出国参战的将士有老红军长征干部在内的两名将军、两千多名茶陵籍优秀儿女,其中李雪瑞将军和龙全元、龙将文、刘伟章、龙德润等62名壮士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土改和镇反运动也持续三年,期间,茶陵全县总登记在册的土匪、特务、地霸、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头目2663人,主动投案自首有1500多人。共抓捕反革命分子757人,判处死刑执行枪决615人,死缓11人,无期12人,有期行刑186人;被评为“镇反彻底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