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习习,天空阴沉。“哇——”两只乌黑的老鸹凌空而过,一声声凄厉叫声,给这片柳叶洲增添了几分萧杀之气。突然,柳林边出现一支队伍,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每人押着一个魂飞魄散的“死刑犯”。战士们将犯人押到洲上,用枪口顶着背心,“砰、砰、砰……”一阵枪响,沙洲上洇了一地血,那些血蚯蚓般地爬着,纠缠在一起,渐渐化作一条长蛇,把半江河水染红了……
历史往往会重演,不管什么时候,哪个朝代,新上任者为了巩固其统治地位,对旧政权旧势力无外乎两种处理模式,一是分化瓦解,二是血腥镇压。新政府是穷人的政府,其职责就是领导穷人把土地、工厂、商店等生产资料从富人手里夺回来,富人当然不同意,所以就得“革命”,就得流血……在中国如今的这场“革命”叫“土改”,“土地改革运动”,即以暴力的手段从小数地主富农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分给广大农民。茶陵属革命老区,红军长征前许多地方分过田土,但红军一走又被财主要了回去,一些人还遭到了报复打击,十多年抬不起头来,这会倒顾虑重重。加上新政府领导班子大部分是南下干部,北方人,环境不熟,两眼墨黑,工作根本无法展开。原湘赣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如今的湖南省省委副书记、省人民政府副主席谭雨宝,听到消息后,夫妻俩亲自率领省土改工作队进驻茶陵。谭雨宝心里有本帐,谁革命最坚决,谁中途动摇过,谁明里暗里支持过革命,谁头上有血债,一清二楚。他到茶陵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公安局和法院的头叫到政府,询问茶陵杀了多少人,当他听说只杀了五六十人时,大发雷霆,说:“怎么杀这么点人,难怪茶陵的局面打不开……”随即驱车在监狱里转了转,一边看一边直摇头,“你们关这么多人……茶陵没这么多米谷……难道还没被他们剥削压迫够,解放了,还要供养这些寄生虫……”当即要了全部在押犯人的花名册,回到招待所,一个个名字地“钩”,“钩”到半夜,手都麻了,眼皮上下打架,在最后几页上画了个大“×”。第二天,茶陵就大开杀戒。开始还由法院宣判,宣判后押回犯人所在的乡执行枪决。乡里人听说枪毙人,都跑来观看。其程序基本上是这样的,选一块沙滩或平旷山地做刑场,行刑队将犯人押到刑场后,让其双脚跪在地上。司号员吹一声长号,号声一停,持枪的武警战士出列,走到死囚两米开的地方,对着犯人瞄准。带队的法官一挥手,“砰砰砰,砰砰砰……”囚犯应声倒下,有的当场就毙命,有的挣扎着,抓一把沙子或带有茅草的黄土,两脚蹬几下……每逢这时,验尸官会悄悄走上去,将血肉模糊的尸体翻转过来,确定是否真的死亡,如若发现还有一丝之气,挥下手,等在那里专门“补火”的武警就从队伍中走了出,用枪口顶着还没咽气的囚犯的后脑勺放一枪,旋即离去……行刑队走后,围观的老百姓蜂拥而上。处决的大多是强人恶人,大快人心,那些平日里被欺压狠了无处伸冤的贫苦人老实人,看见昔日威风凛凛骄横一世的仇人,血淋淋地躺在荒地上,会吐几口唾沬,胆大地甚至会踢上一脚……等到夜深人静时,刑场上会出现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如果死者的亲戚还没有将尸体运回去的话,第二天将变得赤身裸体,棉衣棉裤,帽子鞋子,全部剥了个精光……
离县郊两三里外的牧放洲柳树林是县里的专用刑场。这里天天在杀人,开始杀的是县里有名的土匪恶霸,后来是出生地在县城或近郊的旧政府官员和军警宪特。前者十恶不赦,该杀;后者大部分只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是时代的产物,命不该绝,却偏偏做了历史的牺牲品。这些人当中有的是抗战中出过力的,有的是“茶陵和平解放”立过功的,这会都成了黄泉路上的冤死鬼……
省土改工作队来茶陵一周后,茶陵县土地改革委员会成立,县里抽调由南下干部、谭雨宝回来钦点后培训的新干部、部队中有文化的战士和省土改工作队、省“革大”学员,一共495人,组建队伍庞大的土改工作队。成立那天,在省立二中操场上召开了近万人参加的动员大会。
会上,谭雨宝说:“我在长沙时,听说了这样一个谣言,说有个孕妇生了一个男孩,浑身长满了毛,更为奇怪的头上居然还长了一支尖尖的牛角。他的父亲见妻子生了个怪物,把他丢到雪地里想冻死他,这怪物便开口说话。他说:‘你不要笑我头上有只角,明年有田无人作;你不要笑我一身毛,明年八月要换朝。父亲大人,明年有大灾难,天灾人祸,只有我才能保咱全家平安。’他父亲赶紧将他抱了回来。这些谣言,我们茶陵也有,换汤不换药,大同小异。有个乡绅春节在门上贴了这样一幅对联,上联是:‘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什么意思,对联中缺了‘一’少了‘十’,他是诬蔑我们新社会‘缺衣少食’。城里有些商人看见我们开大会,升国旗,搞庆典,扭秧歌,也怪话连篇。旗帜在风中摆动,他们说什么‘五星红旗摇摆不定’。男男女女,一前一退扭秧歌,他们就借题发挥,说我们共产党当天下是‘扭秧歌进退两难’……这些谣言都是地主老财主资本家编出来,花钱让人四处传播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千方百计破坏土改……”说到这里停了一些,挥了下手,两个武警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绅士押了上来。
谭雨宝指着这个人说:“这人是下东长乐乡的地主恶霸,他公开威胁贫雇主席团说:‘共产党只有三年天下……国军就要打回来……荷叶翻,柳叶发,你们今天斗了我,总有一天要报仇!’像这样罪大恶极破坏土改的地主恶霸反动绅士,我们该怎么办?”
“坚决镇压!”台上的武警大声喊了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台下喊声一片。
谭雨宝挥了下手,两名武警押着那人走到一边,“啪啪”两枪,当场将这个恶霸打死在台上。
会场上鸦雀无声,谭雨宝扫视了一下全场,继续说:“同志们,乡亲们,茶陵不再是三几年的茶陵,茶陵是共产党的茶陵,是人民的茶陵,国民党蒋介石早被我们赶到台湾去了,剩下的残渣余孽也被赶出了国境线,到了缅甸那边……这里几个土匪特务只是些小泥鳅,翻不起大浪,大家就放心地分享胜利果实吧!”
会场沸腾了,那些受伤掉队的流散红军,那些躲过种种劫难的赤卫队员和苏维埃干部,全部涌上了台,抱着谭雨宝一个劲地流泪,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谭雨宝当即宣布了几项决定:“一、大革命时期的县农民协会委员长,虽然后来脱离了革命队伍,但没有叛变投敌,应作为统战对象,可担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二、大地主大资本家周纪明伙同贯匪唐生源滋事,组建‘反共救国委员会’,自封伪县长,本来该杀,念其在湘赣边区最困难的时期资助过湘赣省委5000圆大洋……我们也把他列为统战对象,让他好好地为新中国为人民办事;三、三十年代茶陵苏区肃反扩大化受株连的家属和亲属不再受到歧视,该分田的分田,有文化有能力的子女我们要一视同仁地给予重用……”
会后,谭雨宝专门打听了黄牯。茶陵籍的干部告诉他,黄牯离开红军后一直湘赣边舞狮,日本鬼子打到茶陵后,在茶陵组织了一支游击队,在驱逐日寇出茶陵的最后一战中,英雄牺牲了,就安葬在云阳山蓝天云将军的墓边。谭雨宝当即要那位干部带路,到云阳山悼念了这位茶陵英雄。
在回来的路上,谭雨宝对这位干部说:“黄牯的情况,我清楚……他哪里是什么‘AB团’、改组派,完全是胡扯嘛……”
那位干部说:“他还有个儿子叫黄皓,解放前是保安团团长,起义投诚人员,和陆溥县长一块起义过来的,现在省立二中当校长……”
谭雨宝问:“此前还做过什么?”
那人说:“当过国民党44军的团长,打仗很勇敢,也是个抗日英雄,茶陵人很崇拜他……”
谭雨宝摇了摇头说:“他的情况复杂,就让他在学校教书吧……”
誓师大会的第二天,“土改”工作队就进驻了云阳镇,可在其他地方特别灵验的工作法宝在这里突然失灵。工作队的原则是“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倒地主恶霸”。每到一村,第一件事就是访贫问苦,扎根串连,组织阶级队伍,组织贫农雇小组。他们与当地老百姓的“同吃、同睡、同劳动”,村子里哪家最苦房子最烂就住在哪家。这样很快就取得了当地群众的信任。群众发动起来后,进行第二步,成立贫农雇主席团和民兵组织,开斗争大会,诉苦申冤。在批斗大会上,那些昔日的上层人物天之骄子,被反剪双手,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任过去的长工女佣佃农,吐唾沬,用鞋底抽脸……好些个有血债的,在批斗会上被愤怒的老百姓当场打死,没打死的由持枪的民兵押回,关在县里的大牢,等待人民法院宣判,再押回原籍执行了枪决……处决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后,土改工作就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接下来划成分就容易得多。可云阳镇没有大地主大恶霸,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穷人。几个所谓穷人,除了烟鬼赌徒外,其余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光棍汉。蓝豹岭原本有个大地主叫蓝孝德,他死后财产全部转到了他的弟弟蓝孝贤独臂神名下。独臂神在抗战时死了,他的妻子雪梅带着女儿蓝花回到了蓝豹岭后开始散财。除了留下自己和王妈住的西院和几分菜地外,其余的房屋和田地,全部让给了村里的人居住和耕种。绿鹰寨的富户是陆岳松,他死后,陆家就败了。小寨主陆矶自从当年走出绿鹰寨就再也没回来,女寨主蓝天香被管家所害,带着刚生下的儿子陆溥躲进原始森林做了十几年的野人,后来虽然被搭救出来了,却没有再要那些田产。黄龙坳本来就没什么富户,田最多是老村长黄苍山,可他一死,几个兄弟一分家,每个人的田土顶多也只能算个上中农。再加上这里一直有黄皓的农民自卫军罩着,县里课捐杂税没在这里征,老百姓比其他地方富裕,对土改工作显得特别冷淡,工作很难展开。县委把在腰陂试点的土改工作队队长刘守衡抽到云阳镇。
刘守衡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是和韩旭明一道南下的老干部。他参加了工作好几年,有着丰富斗争经验。刘守衡省时度势,觉得云阳镇的土改只要在蓝豹岭打开一个缺口,一切问题就会迎难而解。按土改政策,雪梅就是一个地主,她占有大量土地,关键是要发动佃农揭露这位菩萨一样的女财主,有相当大的难度。为此,刘守衡带领队员挨家挨户,与村民促膝谈心,可半个月过去了,没搜集到一点对雪梅不利的证据,倒听了一大堆好话。村里人说她是女菩萨,活观音。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雪梅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生,父亲是一位挑着皮箩走街穿巷的货郎担,就在她八岁那年,中暑倒在山路上就再也没有起来……她是在远房叔叔马明谦的接济下长大的。因此,当马明谦把她嫁给独臂神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独臂神根本就不爱她,他只把她当作泄欲的工具,她逆来顺受。这个恶魔杀人太多了,上天惩罚他,不让他有后……雪梅怀过十几个孩子,那些骨血大部分只有两三个月还是两团混沌的血团,根本分不清男女就流产了,生下来的也没哭一声,就用草席卷了背到牧放洲乱葬岗埋了。唯一活下来的女孩蓝花,还是从牧放洲的坟坑里刨出来的。有好几次,看着她明明咽了气,独臂神叫下人用木箱子装着,扛到洲上的乱葬岗。雪梅舍不下,哭喊着一路追到牧放洲。说来也奇怪,一到洲上,待下人刨好坑,将木箱子放进坑,“这死除不要的”又“哇哇”地哭了起来。雪梅又将她抱了回来……独臂神死后,雪梅把城里的房子和店铺卖了,带着女儿回到蓝豹岭。王妈见雪梅带着女儿回来了,很高兴。这些年来,王妈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替主人看守这座小院落。王妈的丈夫苦崽被蓝孝德杀死后,她的两个儿子都参加了红军……大儿子蓝耀文离家后,杳无音信。小儿子蓝耀武倒是回来过几回,可回来又走了……如今,女主人回来了,她的心才真正放下。蓝家的那座大院落,几年前做了战时保育院。保育院走了,后来就荒芜了。日本鬼子投降后,陆续住进了几家农户,雪梅不闻不问,仍让他们住着。蓝家的田产林山太多,多得雪梅记不清地名,根本顾不过来,那些变卖店铺得来的银元,她们母女俩十辈子也花不完。于是她把那些佃农叫到西院,对大家说:“从今天起,各位的租谷和租金就不要缴了……”雪梅的好心很快得到了回报,那些免了租的佃农,总觉得欠了蓝家的,每个人都想尽一切办法来补偿。田里的稻谷熟了,总要送几斗舂好的上等米给蓝家尝新;果园菜地里瓜果熟了,总要摘几把熟透了的给蓝家尝鲜。自从雪梅回到蓝豹岭的那一天起,米缸里从来就没缺过米,柴房里从来就缺过柴,水缸里的水一天到晚总是满满的。日子比以前在城里,舒心多了。转眼间几年过去了,蓝花已经十六了,出脱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正当两个寡妇天天凑在一起,商量是招黄龙坳的小子还是聘绿鹰寨的女婿入赘,世道变了,曾经的金枝玉叶倾刻间变成了任人践踏的烂萝卜烂白菜……
秋风习习,书院旁边的古樟,一阵沙沙作响之后,落了一地微微卷起的树叶。
土改工作队挨家挨户把村民们叫到书院的大坪里集中,这情景虽然有点像二十多年前的农会,但比那时要冷清得多。因为是动员来的,一家一户只来了一人,小孩被家长们严厉规在家里,没一个出来。
刘守衡见大家到齐了,开始讲话。他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几则笑话,把到会的人逗乐了。然后,单刀直入,向大家提了个问题:“大家说,是你们吃得好,穿得好,还是蓝家?”
“那还用说,当然是蓝家!”到会的人齐声回答。
“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蓝家耕田种地了没有?”刘守衡又问。
“没有。”应答声少了一半。
“那么,为什么没有耕田种地的蓝家吃得好穿得好,天天在田地里累死累活的你们反而不如蓝家呢?”刘守衡扫视了大家一眼,开始侃侃而谈,“这就是罪恶的封建剥削制度,地主占有土地,不劳而获,农民在贫困线上挣扎。土地改革就是要摧毁这种腐朽的社会制度,让大家翻身得解放。我再来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普遍认为现在的这个女财主好,那蓝孝德和雪梅的丈夫独臂神呢?”
人群中开始骚动,嗡嗡叽叽地说了起来。
“蓝孝德是个恶魔!”
“独臂神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这个女财主确实好,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刘守衡接过话茬说:“你们说这女财主好,可她为什么不把地契给你们……这地说穿了还是她的,她什么时候想收租就收租,想算账就算账,就算她不跟你们收租,不跟你们算账,你们能保证他们的子孙不跟你们收租算账吗?”这句话掷地有声,一下子把大伙震住了。佃农们一个个你看着我,看着你,一齐低着头。
蓝豹岭的缺口就这样打开了,但佃农们只答应土改,一说到要开蓝家人的斗争会,大家又缄口不语。可土改不开斗争会,就等于炒菜没下油盐。工作组把大家留在会场,说不召开斗争会就不让回家。佃农们实在拗不过,说要开就开吧,不过只能让雪梅在台上站站,做做样子,千万不能伤害这尊“活菩萨”。刘守衡嘴上应承,心里却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开现场批斗会,讲究的是气氛,没有声泪俱全的控诉,不打批斗者两个耳光,这批斗会就等于没开。佃农们答应开雪梅的批斗会,已属勉强,要他们出面打她的耳光,是万万不可能的。刘守衡便把目光投向那些懒汉光棍,可这些人都有点花痴,几乎天天晚上做着与这漂亮寡妇的美梦,就更不会下手。经过反复摸底,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选,那就是豁嘴。
豁嘴是位四十多岁的光棍,当年曾打过九姨太的主意,差点被蓝家西院的那条老狗咬死了。后来,又被独臂神逼着在云阳山四处寻找野人,差点连命都搭上了。雪梅回到蓝豹岭后,时不时作起了“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梦,三天两头在西院周围瞎转悠。
“你是说,要我在斗争会上,打女财主的耳光?”豁嘴轱辘轱辘地转动着眼珠子,口水飞溅地和工作队“讲起了妹子价钱”。
“对!”刘守衡点了点头。
“打她耳光,对我有什么好处?”
“表明你积极,愿意革命!”
“这个我不懂,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只要你在明天的批斗会上,带头揭发,打地主土匪婆两个耳光,我就让你入党,当干部!”
“就这些?”
豁嘴仰着头,咧着三瓣嘴,一股涏水从裂开的豁口流了下来。
工作队长瞪了他一眼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豁嘴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政府分田地财产时,将这个地主土匪婆分给我当老婆,让我这个雇农,也享受享受革命胜利的果实……”
“这个恐怕不行!”
“那我不干!”
豁嘴甩手就走。
刘守衡一把拉住他说:“我可以给你保媒,让你娶个漂亮的黄花闺女。”
豁嘴说:“我谁都不要,就要这个寡妇……”
刘守衡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呀,我算服了你……不过,这事不能硬来,否则会闹出人命……还有你只能偷偷和她在一起,不能娶回家,否则,你在党内呆不长,干部也当不成……”
豁嘴说:“我不入党,不当干部!”
刘守衡说:“不行,你不当干部,不入党,你就什么都不是……你就失去了和她在一起的资本,也保护不了她……”
豁嘴晃了晃脑壳,这些话在以后岁月里一一应证了,不过此时,他就是抓破脑壳也弄不明白。不明白不要紧,照做就是,第二天在批斗会上,豁嘴果真冲上了台闭着双眼,甩了雪梅两个耳瓜子。由于用力过猛,他的手肿了起来,吃了三副草药,又在镇上耍猴的那里买了一个狗皮膏贴了半个月才好。
刘守衡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豁嘴很快就入了党,当上了蓝豹岭的党支部书记、贫雇农团主席。有了这一身光环,可以经常随便出入蓝家大院,由头多的是,“帮助”,“教育”,“挽救”,他把工作队长教的那些词全都搬了出来,堵众人的嘴,瞒天过海,一心一意想霸占了这位划了地主成份的寡妇。
一天,豁嘴找到王妈,开门见山,说要跟雪梅好。
“不行,就是云阳镇的男人死光了,她也不会和你好……”王妈瞪了豁嘴一眼。
“为什么?”豁嘴问。
“这全镇几百个男人,就你打了他……”王妈说。
豁嘴说:“我当初在批斗会上打她,就是为了跟她好……我不打她,别人就会打她,我打她是为了保护她,我现在和她好,也是为了保护她……在乱世中,漂亮女人要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受一群人欺负,要么受一个人欺负……雪梅以前嫁给了独臂神这个土匪头子,虽然受了不少委屈,但旁边的小恶人就不敢对她动心思……现在时代变了,在蓝豹岭我说了算,我就是土匪头子大恶人,她依了我,我就能保她们娘俩的平安……”
王妈被说服了,想想也真是这个理,将这话传给雪梅。
雪梅听了半晌不语。
王妈劝雪梅,要雪梅应承他,不然的话,怕对女儿蓝花不利。
雪梅说:“我就是放心不下蓝花……你给我传个话,只要他给蓝花找个成分好的人家,把蓝花这孩子顺利地嫁出去了,我这身烂肉他要怎么就怎么……”
豁嘴听了王妈的回话,屁颠屁颠地跑,穿针引线,终于把蓝花嫁给了黄龙坳黄风雷在区政府当通讯员的儿子黄尚志。女儿出嫁后的第二天,豁嘴大方地走进西院,雪梅自动地躺在床上,闭了双眼,任那三瓣嘴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舔来舔去。
豁嘴虽然是个粗人,倒懂得怜香惜玉,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偷偷地揣进西院。不过,他从没在这里过夜。雪梅慢慢地接受了这种屈辱,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把丈夫不是丈夫情人不是情人的家伙与独臂神作比较。如果说独臂神是一匹凶残的恶狼的话,这家伙就是一条让人恶心的癞皮狗。但独臂神留给她的是无尽的伤害,倒是这条狗给了自己几丝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