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年一过,就掀起了春耕热潮,深耕,密植,发展牲猪,办万头猪场,工作组忙得团团转。就在这时,身居国家测绘总局局长之位的黄德君回到了茶陵。这是他走出“洪山庙”后,第二次回茶陵。第一次是抗战最艰难日军占领茶陵“八月黑暗”时期,他潜伏在日军联队司令部做翻译。由于身份特殊,他天天呆在军营,几乎没与什么人接触,茶陵除少数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他回过家乡。日军主力退出茶陵前夕,黄德君接到上级指示,回到延安,在“抗大”当教员。随着希特勒的毁灭,日军渐近末路,八路军总部指示由红六军团改编的在南泥湾囤耕的三五九旅,组织南下支队分两批挺进江南,在长江以南再做活两枚棋子。黄德君被分配在第二支队担任政治部主任。没想到美军没和日军玩本土作战,而是直接扔了两颗原子弹,加之苏联红军入关,日本天皇再也撑不住了,只好宣布无条件投降。胜利来得太突然了,整个中国就像作了一场梦。毛泽东比蒋介石早醒一刻,立即命令刚到河南的359旅第二支队停下来,进军东北。为了与国民党抢时间,茶陵籍将军当时的旅长刘转连决定从各团、营抽调政治作风、军事素质好的干部组成一支百多人骑兵先遣队,由黄德君带队先行出关。先遣队日夜兼程,到达长春后,立即着手组织军队,但由于苏联红军与国民党政府签了协议,只好隐蔽行动,化整为零,秘密潜入长春市公安总局。当时长春的形势异常复杂,各种政治势力斗争十分尖锐,黄德君以前在东北呆过一段时间,情况比较熟悉,利用手里的资源扩建部队,很快就发展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
国民政府逼迫苏联红军履行协议条款,黄德君不得不率领部他掌握的部队撤到九台。随后不久,苏联红军撤出东北,中共中央东北局和东北军区决定武力占领长春,消灭日伪残余势力,黄德君一马当先,率领部队率先攻进城内。长春解放后,吉林省连成了一片,黄德君任吉林军区政治部主任。政府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为了保存实力,黄德君带领部队撤出吉林,驻扎舒兰县,成立以舒兰为中心的吉北地委和吉北军分区,黄德君任地委书记兼军分区司令。从此,他成了独立作战,雄居一方的赫赫战将,在接踵而来的“四保临江”、“三下江南”中逐渐崭露头角。后来为了战略反攻的需要,东北军区和东北民主联军总部,将黄德君所部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独立第三师,编入东北野战军第十纵队序列,从东北打到江南,横扫了大半个中国,朝鲜战争爆发时,黄德君刚取得湘西剿匪的大胜利,连忙又率部入朝参战。回国后,黄德君被任命为军委测绘局局长兼军委测绘学院院长,授予少将军衔。1956年,国务院设立测绘总局,周恩来总理亲自点将,调黄德君任国家测绘总局局长兼党组书记……
黄德君的回乡,在茶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人们奔走相告,涌进了山城,本来不宽的街道,一下子堵塞了。
茶陵县人民委员会副县长,老红军长征干部复原军人马松云,紧紧地握住黄德君的手,嗔怪道:“回来搞突然袭击,也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事先准备准备……”
马松云的资历比黄德君要老得多,1929年就参加了革命,身经百战,从湘赣边到湘西,从南方到北方,多次负伤。1938年,担任营教导员的马松云身负重任,经白求恩大夫3次手术,才从死亡线上捡了一条命,但右腿被切除掉了,成了残废。住院期间,他一天也没停止工作,先后担任过伤兵营长、健康大队长、军医院院长等职。解放后,组织上安排他在张家口长期休养,享受团级待遇。当他得知家乡茶陵解放的消息时,一刻也呆不住,连忙打报告,要求回家当农民。就这样他带着一家大小四口,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腰陂马加乡,再一次从零开始,带领当地农民组建互助组,成立合作社,硬是将一个落后的三类乡改变成了一类乡。他自己则连续被评为湖南省荣誉军人先进工作者,省党代会代表,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6年12月,在茶陵县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上,马松云被选举为茶陵县人民委员会副县长。他的事迹《新湖南》报以《赤胆忠心为人民》为题作了专题报道……就在前不久,马松云刚出席了全国烈军属、残废复原退伍军人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
“你到北京也没来我家里坐坐呢?”黄德君反唇相讥。
“那咱们扯平了?”
“扯平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开始谈工作。
黄德君说:“我这次可不是‘衣锦还乡’……我是来参加劳动、体验农村生活的……你们可不许在我面前做假哟……”
“那能呢……”马松云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想了解点真实的情况……”黄德君说,“现在报纸上天天说丰收,稻谷几万斤一亩,皮棉亩产千多斤……我们身在北京,云里雾里分不清,所以想回来看看。”
马松云说:“没给家乡人民带点什么?”
黄德君说:“没有。只带来了一个测绘员,我们可以一边考察,一边绘制县里的地图。”
马松云说:“这样最好,县里修公路,兴水利,缺的正是地图。”
“这我就放心了。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总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可我手头啥也没有……只有几个测绘技术员……”黄德君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马松云,“马县长,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吧?”
马松云说:“你先在城里呆一个晚上,书记和县长都到专区开会去了,等他们回来,再给你接风洗尘。”
“不,我还是回黄龙坳去住。”黄德君摇了摇头。
“那我让农村工作组的同志给你做向导,另外再给你配一匹马。”马松云说。
黄德君说:“马就不必啦!向导也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这……”马松云显得有点为难。
正在这时,匡云和潘东走了过来。
马松云说:“匡云你收拾东西,跟黄将军回黄龙坳去。”
黄德君迷惑地望着匡云说:“你……”
匡云说:“我是您的外甥匡云。”
黄德君点了点头说:“嗯,像你爸,想不到长这么大了。”
当天晚上黄德君就回到了黄龙坳,云阳公社书记黄尚志听说将军回来了,连忙带着公社干部前来看望,黄德君说:“我回家乡看望一下乡亲们,你们来凑什么热闹!”挥了挥手一个个将他们赶跑了。
乡亲们听说黄德君来,全部涌进院子,兴奋地将他围住问这问那,他一一作了回答。当大家问到“共产主义”长得啥样,到底到了哪里时,黄德君微微地笑了,耐心地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理想的社会,它需要我们全体人民共同努力才能实现!”
晚上,黄德君一宿未睡,想了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就起床,和乡亲们一起下田插秧。
匡云一直跟在黄德君身边,他的职责除了当将军的向导外,就是以县农村工作组的身份,检查监督下面的春耕生产。
县里正在推行密植,工作组在大队干部的陪同下,不停地在田埂上转悠,看有没有用划行器划行,划行的规格符不符合要求,插秧时禾苗是否插在划行的格子里。按照技术要求,田犁好耙好后,要用楼梯压上石块,把田拖平,然后用统一尺码的划行器,划出整整齐齐豆腐状的四方格。莳田时,要求把秧苗插在方格的角上。可是大家以前脱手莳田惯了,一时很难适应,不是莳在格子外,就是莳在格子里,这样一来禾苗就少了好些蔸。干部们一旦发现就得重新返工……
村里有个叫猛子的莳田高手,平时没划行,莳的禾苗又正又直,一个人抵得别人一个半,可适应不了这些方方格格,总是把秧苗插在格子里,被工作组批评过好几回了。
匡云陪着黄德君插了一阵秧,上了田界四处转悠,不一会,来到猛子的身后。他瞄了一眼,心里一喜,那秧苗插得端端正正。再一看不对,那秧苗没全部插在格子里,而是格子里一蔸,格子外一蔸。这样看上去是挺笔直,可行距显明宽了,扎扎实实地少了一行秧苗,大家都是六行他这里变成五行……
“你这个丑猛子,怎么总是说不变呢……划的格子不插,偏偏插在格子外,你是成心破坏密植还是咋的?再这样,小心插你的白旗,把你绑了去游团!”匡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
猛子吓得腿脚打战,眉头上直冒汗,连忙转过身把那些秧苗拔出来,重新插一遍。可是当他另外起行再插时,插到田中间,回头一数,又比别人少了一行,他彻底灰心了,走上田埂,消失在树林里……
整个上午再没见他的人影,收工了,回到食堂里吃饭时,还不见他回来。大家着急了,分头在林子里找,结果在桐槁树下找到了他。他正翻着眼白在呕吐。
“怎么啦?”黄德君问。
“他害怕批斗……吃了桐槁叶……”猛子的老婆抱着丈夫,哭着说。
大家连忙七手八脚把猛子抬了回来,捏住了鼻子,灌了几瓢皀角水,折腾了大半天,人才缓过劲来。
黄德君狠狠地瞪了匡云一眼,说:“乱弹琴,幸亏吃的是桐槁叶,如果是桐槁根的话……”
一天,黄德君跟着公社书记黄尚志来到高产实验田。田垄的山坡上用石灰青砖砌了一条巨大的横幅,“单双两季、全国第一”。田里插了一块大木牌,白漆油的底子,用红漆写着“云阳公社试验田子亩产5000斤,责任人黄尚志。”
黄德君悄悄地走到黄尚志身边:“你给我说实话,亩产到底多少斤?”
黄尚志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告诉你吧,你可不要对外人说,其实亩产只有800斤。”
黄德君子仍然半信半疑,说:“我虽然没种过田,可也是在这云阳山长大的。记得爷爷曾经说过,黄龙坳最好一年的收成,也只有500来的。你讲800斤,如果是别的地方,阳光充足,我信!可黄龙坳,恐怕还是有水份。”
黄尚志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亩产只有320斤。”
“那你们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黄德君说。
“没办法,上面逼出来的,我这是报得最少的……不然过不了关,右倾的帽子难戴!”黄尚志长长地叹了口气。
黄德君摇了摇头,没再问下去。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在这些日子里,黄德君踏遍了茶陵的山山水水。白天和社员们一起劳动,晚上则走门串户,搞调查,收集材料。临走时,他对茶陵县委的同志说:“茶陵还是有问题,一、丰产没丰收,去年好多红薯烂在田里,茶籽掉在山上,没收回来;二、大食堂浪费严重,搞不好将来会没饭吃,会饿死人的;三、‘一平二调’‘共产风’损伤了群众生产积极性;四、强迫命令,生产瞎指挥。合理密植是对的,并不是越密越好,深耕也搞得过头了,把作泥下的硬土碎石都翻上来了,根本无法插田;五、‘浮夸风’,不要跟着别人喊,要坚持实事求实的原则,讲假话,报喜不报忧,一害国家,二害集体,三害个人。”
回到北京,黄德君根据此次的家乡之行,写了一篇详细的报告递交给了国务院。报告说:“我认为,力争上游是对的,但虚报浮夸成份多,这完全是上级领导要政绩用秦始皇的办法压出来的。我的家乡茶陵县有个山区村亩产只有320斤,公社不信,结果将亩产增加到5000斤。这样,模范生产大队的红旗是拿到了,全部口粮和种子都交了‘余粮’,今年一开春就发愁,天天向县里要返销粮。现在农村所有制搞不清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几乎没有界限了,浪费惊人。丰产不丰收,钢铁元帅升帐,什么都得让路,粮食和茶籽都未及时收回,浪费非常严重……”《人民日报》一位记者,看了这份报告,很振奋,依据这些材料写一篇通讯,发表报纸上,文中还引用彭德怀元帅去年回到湘潭时写的那首《故乡行》:
谷撒地,
薯叶枯。
青壮炼铁去,
收禾童与姑。
来年日子怎么过?
我为人民鼓与呼!
其实,中央也意识到“人民公社化”出现后的一些问题,有目的派了一些高级干部到下面调查,加之苏联的指责,对这一阶段中的“左”的错误开始逐步认识,并打算着手纠正。苏联的赫鲁晓夫对于中国的“大跃进”本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根本就成不了气候,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欧洲那些惟苏联马首是瞻的社会主义阵营小弟们,一个个远离了苏联,悄悄地跟在中国屁股后屁颠屁颠蹦达,才如梦方醒,开始与中国较真。就在这时,自称猛张飞在朝鲜打垮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的彭大将军,在庐山放了一炮,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就这样,中央处理了老彭,国务院则把黄德君子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了国家测绘总局局长和党组书记的职务,留党察看,充军到云南农垦局景洪农场任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