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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8,295

  

  “大跃进”继续升温,尤其是酃县的并入,给热血沸腾的茶陵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匡云抽调县城后,又和潘东一起分在工作组,两人经常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公社检查。潘东的那台收音机早就不用了,二胡倒还随身带着,不过拉的也不是《苏三起解》,而是《社会主义好》之类的革命歌曲。母亲隔一两个月给他寄来一封信。因为吃过一次亏,每次来信,他都是当着同事面拆开,大声地念出来,消除别人的怀疑。

  元旦刚过,工作组就召开会议,决定分成若干小组,对全县各个公社实行一次全面检查,总结经验,找出问题,写好材料,向上面汇报。匡云仍然和潘东分在一个小组,任务是检查舲舫、桃坑、江口山区片。带队的县委办主任,一个抽调来的会计,一位省医护学校实习的女生,加上他俩一行五人。原计划沿洣水逆流而上,经小车,到舲舫,过洮水,“七上八下”翻越婆婆坳,到桃坑,先去江口;回来时,再到桃坑,然后转湖口,到浣溪,乘车返回县城。刚安排妥当,准备第二天清早出发,县委副书记苏黎明走进会议室,说:“你们赶快回去收拾东西,半小时后在这里集合,县委派车送你们到浣溪。”大家高兴地跳了起来。当时,县里就一台蓬布吉普车,平时只有书记和县长下乡才会出动。

  半小时后,匡云来到会议室。那实习的女孩提着个包早已在那等候,匡云走了过去问:“你怎么这么早?”

  “我根本就没动。”女孩笑着说。

  匡云不解地看了女孩一眼,仿佛在问:“为什么?”

  女孩说:“我才从学校出来,行李就在这个包裹里。”

  匡云点了点头,伸出手说:“我叫匡云,从林业局抽到工作组的。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工作!”

  女孩没有和匡云握手,打开包,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写下几个字,撕下来递给匡云。

  匡云接到来一看,眉头锁成一个结,纸上是一行蝌蚪形的线条,清秀漂亮,可就是认不出来。

  “你把纸竖起来看。”女孩笑着说。

  匡云把纸片转过来,“李云芳”三个漂亮的草书字体映入眼帘,一声惊呼:“哇,好漂亮的签名,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女孩又撕下一张纸,沙沙画了几笔,递给匡云。

  匡云接过一看,摇了摇头。

  女孩说:“竖起来看。”

  匡云竖起来一看,见是自己的名字“匡云”二字,不由得盯住面前的女孩,看着她手中的笔,连连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练出来的?”匡云问。

  “我平时抄写西药时,悟出来的,其实挻简单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也可以教你写……”女孩说。

  匡云来不及表态,吉普车“哧”地停他们面前。车门开了,县委办主任坐在驾驭副座,潘东和会计坐在后面的第一排。

  “快上车,司机回来还要去高陇。”主任说。

  匡云退到一边,让女孩先上,跟着钻进车,坐在她的旁边。

  车启动了,一路朝南急奔,卷起了滚滚烟尘。路况不太好,车不住地颠簸,像浪尖上的船,时上时下。车里的人不停地来回碰撞,每碰撞一下,女孩的发辫便擦着匡云的颈脖,痒痒的,麻酥酥的,像通了电。

  来到浣溪,天快黑了。吃过晚饭,司机将车开回去,送其他组的人。匡云、李云芳、潘东跟着主任和会计,在公社书记的带领下,来到会议室,马不停蹄地连夜开始工作。

  会议室悬挂着一盏大气灯,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只是在灯座下留下茶盘大的黑影。公社书记就坐在黑影之中,他的左右两旁都是汇报人员,其中有青年突击队队长和铁姑娘战斗队队长两夫妻,另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担任组长的县委办主任坐在公社书记的对面,会计坐在主任身边,其余人散在四周,围着一张大圆桌。

  刚坐下,食堂里的炊事员就端来满满一大米筛香喷喷的花生,走过来,放在圆桌上,给每个人倒了一杯凉开水。

  公社书记说:“乡下不比城里,没什么好招待……大家剥点花生吧,边吃边聊。”

  匡云和李云芳相互看了一眼,目光投向主任,见主任点了头,这才捡了一节花生,“啪”地捏开,露出红红的花生粒,再一捻,红皮碎了,裂成两瓣白花花的花生肉。

  “大家先喝口水吧。刚出锅的花生热气大,先喝口水,吃了不会喉咙痛。”对面的老人提醒说。

  匡云和李云芳两人相视一笑,赶紧将塞到嘴边的花生肉放下,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吞了两大口凉水,接着是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

  “嗯,好吃!”匡云边吃,边赞叹。

  “真香!”李云芳不住地点头。

  老人又说:“花生好吃,但也不能贪嘴。一个人的最大量是一斤,超过了,人就受不了。”

  公社书记见老人多嘴,连使了几次眼色,不知是他在黑暗中,还是老人根本就没理睬,照样说自己的,只好咳了一声,说:“好,现在大家一边吃花生,一边听我汇报……”

  主任点了点头说:“嗯,开始吧!”

  会计连忙将剥好的花生粒放在桌上,拿起笔,开始记录。

  公社书记汇报得很详细,从成立公社的那天起,一直说到检查的这天。包括入社的人数,办了多少食堂,多少幼儿园,多少学校,成立了多少突击队,铁姑娘队,炼了多少钢,收了多少粮,修了多少水库塘坝,建了多少养猪场,养了多少头猪,每笔数字都了如指掌。主任听了,频频点头。会计则聚精会神地在本子记着,生怕漏掉了一个数字。说到那些典型,书记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像以前的说书人那样,引人入胜。大家连花生都忘记了剥,一个个竖起耳朵,倾听着那些有趣的故事。

  “我的汇报完了,下面由各方面的代表说说自己的感受吧,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怕!”书记的话音刚落,剥花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就先说吧,我孙子还在院子里等。他也累了一天,明天还要上山烧炭……”老人抢着说,边说边点头,“‘社会主义好’,‘总路线好’,‘大跃进好’,‘人民公社好’。加入人民公社那天,我和老婆子高高兴兴的把家里陈谷新粮蚕豆豌豆,一粒不剩上缴了集体。以前,做了事没顾上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一遇到农忙季节,半夜就起来‘煮早饭’,根本就睡不了几个小时。吃的又是冷饭冷菜……人民公社多好呀,干活的干活,煮饭的煮饭,带小孩的带小孩。就说吃饭,天天滚饭滚菜,三菜一汤,这样的日子解放前想都不敢想……”

  “说完了?”书记问。

  “就这些。”老人点了点头。

  “说得好,大家鼓掌!”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大家赶紧放下正在剥的花生,跟着“噼里啪啦”拍着巴掌。

  匡云瞟了眼身边的女孩,“扑哧”一声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着嘴巴,将头磕在桌子上。原来花生炒得老,有些壳烧黑了,剥了一阵后,手指头黑了。李云芳没注意往上唇抹了几把,嘴巴上居然长出两撇八字胡。李云芳知道匡云在笑自己,但不知道笑什么,也跟着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老人的孙子走了进来,书记抓了两把花生塞到小伙子的口袋里。小伙子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搀扶着爷爷走了。

  书记把头转向左边的小男孩说:“你说吧,小孩子磕睡长,在家里恐怕早就睡了。”

  小男孩瞟了一眼桌上的花生,说:“我的磕睡不长,平素晚上和伙计们捉迷藏,也要玩到深夜……要是有盘花生,又有人讲故事,就是熬个通宵也不会打磕睡……”

  “你说吧,说完,装一口袋花生走,随你什么时候吃。”书记说。

  小男孩站了起来,撑开衣袋装了满满一口袋花生,才坐下来,端起碗灌了大半碗水,放下碗,撩起衣袖,擦了擦黑糊糊的嘴巴,这才开始发言:“‘社会主义好’,‘总路线好’,‘大跃进好’,‘人民公社好’。我们老师告诉我们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就拿公共食堂来说吧,吃饭不用发愁,走到哪都有饭吃……以前,我是一天吃三餐,现在一天吃五餐六餐……”

  “怎么会吃五六餐呢?”主任问。

  书记解释说:“现在到处有食堂,读书的小学生一日三餐是在学校里吃,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可以在自己家人的食堂吃上一两口,反正食堂里的饭菜吃不完,剩下也倒掉了……”

  小男孩说:“对,我放学后,我先路过爸爸的耕牛班吃一顿,再转到妈妈妇女连,那里有我最爱吃的糯米粑,回到村里奶奶爷爷的老年人食堂刚好开饭,有好吃的就吃一点,没好吃的就和同伴们去玩。”

  主任对会计说:“你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记下,回去好好总结总结。”

  会计一边沙沙地记,一边不住地点头。

  小男孩说完了,临走时,没忘记从米筛里再抓一把花生,装在另外一个口袋里。

  接着是其他人发言,最后才轮到那对年轻的夫妻,“青年突击队长”和“铁姑娘队长”。大家开头都是千遍一律说“社会主义好”,“总路线好”,“大跃进好”,“人民公社好”,接下来根据自己的身份特点和所处的团队来阐述那些好的实际意义。桌上的花生快吃完了,头顶上气灯的光亮也渐渐弱了下来,汇报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了,下面最后一个环节就是领导总结。但每逢这时,都有一个小插曲,就是轻描淡写说几句工作中的不足,或向领导提提一些无关痛痒的意见。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主持会议的公社书记话题一转说:“大家都提了很好的意见。我们每个人用了自己最真实的感受,说出了‘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好处。这很好,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总有不足和有待改进的地方!我们的目标是‘共产主义’嘛!好,下面大家谈谈我们工作中的缺点和不足,那个先说?”

  会场一时冷静下来了,就连剥花生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因为开会前书记都暗中交待过,说成绩有板有眼,头头是道,一旦说缺点,提问题,大家就一拳打了下巴,有口难言。书记见没人说,开始点将,一点点到青年突击队长。青年突击队长几次话到了嘴巴边上,都被妻子铁姑娘队长的眼神堵了回去。

  主任看出了问题,忙问:“你们怎么啦?”

  “她不让我说……”青年突击队长说。

  “有什么话不能说?”主任笑着问。

  “就是不能说!”铁姑娘队长喊了一句,连忙转过身,用背对着桌面。

  “我说啦……”青年突击队长望着公社书记。

  “你说吧。”公社书记点了点头。

  青年突击队长说:“‘社会主义好’,‘总路线好’,‘大跃进好’,‘人民公社好’,‘三面红旗好’,公共食堂也好,就是一样不好……”

  主任说:“那一样不好?”

  青年突击队长说:“对年轻的夫妻不好……刚刚结婚布置的新房不能睡,新整的鸳鸯被不能盖……有时夫妻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难,就是好不容易见着了也是干着急,大家都是睡的大统铺……不瞒你们说,我们好几次在柴屋里……”

  “别说啦,丑死了!”铁姑娘队长站起来,捂着脸跑了出去。

  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嗯,这确实是个问题……”

  公社书记说:“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今晚,你们夫妻就睡我这里。我去找食堂的老张搭脚。”

  “嗯,这办法好,值得在全县推广……以后各个会战工地,都要备一些专门的房子工棚供那些团聚的鸳鸯住!”主任说。

  浣溪之夜,首战告捷,大家非常兴奋。散会后,青年突击队长和铁姑娘队长,留在公社书记的房间,去完成他们的使命。主任、会计和公社书记还得核实一些数据。匡云、李云芳、潘东走了出来,外面的月光很亮,山峦,村庄,河流,灰朦朦一片。

  “刚才听汇报时,你笑什么?”潘东问。

  “你看她的嘴……”匡云指了指李云芳。

  “我的嘴怎么啦?”李云芳连忙伸出手往嘴上一抹,整个脸成了大花脸。

  “哈哈哈”匡云瞟了一眼,大声笑了起来。

  潘东回过头,盯着匡云瞅了一眼,说:“‘团鱼不笑乌龟背’,你还不是一样?”

  匡云听了连忙用手擦,谁知越擦越黑。

  这回轮到李云芳和潘东笑了,尤其是李云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你也别笑我,这花生肯定是用灰炒的,估计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匡云对潘东说。

  “让我看看!”李云芳凑了过去,瞅了一眼。

  “怎么样?”匡云问。

  “这时候演包公,肯定不用化妆!”李云芳说。

  “哈哈哈——”大伙又一齐开心地笑了,笑够了,才走到河边,撩起凉水,把脸洗干净……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被一阵“嗒嗒嘀——”的号声惊醒了。匡云赶紧爬起来,走到外面一看,地上结了薄薄的霜,池塘里和水沟边像嵌上了一面镜子。

  食堂里开饭了,几大木甑白米饭一字儿排开,冒着滚滚热气。炊事员在用脸盆分菜,四个菜,一盆红萝卜炒肉,加上点蒜苗,青是青红是红,色味俱佳,引得人食欲大开。另外两个菜是青菜和水豆腐,汤则是葱花鸡蛋汤。菜分好后,八个人一席,也不论大人小孩,只要凑足了,就可以开席。这是浣溪人民公社最大的一个公共食堂,一千多个人,就地画圈,围着菜盘,蹲的蹲,站的站,白花花的大米饭随便吃,吃不完往旁边的潲水桶里一倒,也没人说你,反正猪也要吃。

  不一会,潘东、李云芳和会计也跟着走了出来,一起拿起碗筷装了饭,与社员们凑成一桌,吃了起来。

  上午,公社书记带着工作组,在下面转了两个大队,浣溪的检查就算圆满结束了。下午,来到湖口。湖口完全是浣溪的翻版,不过招待除了花生,还有广柑。

  过了湖口墟,就是深山老林。开始偶尔还可以看见山窝漕沟里,层层叠叠、忽隐忽现的小块梯田。越往里走,山越高,坡越陡。四围全是山,人在半山腰中步行,满目苍翠。鸟儿唱着婉转的歌儿,流水在脚下淙淙地轰鸣。一路上虽然是爬山涉水,却很是愉快,没有谁叫甘叫苦。

  李云芳一个女孩,又是第一次爬山,眉心上早已沁出了汗珠。

  匡云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说:“来,把背包给我。”

  李云芳回过头,望了匡云一眼,从肩上取下包,递到他她手上,小鸟般地飞到前面去了。

  走着,走着,一面陡坡横在前面,李云芳爬了几级石台阶就气喘吁吁。匡云转过身,伸出手来拉着她走。两个人的友谊就在这不经意中建立起来了。

  到了桃坑后,李云芳不走了,她是来桃坑卫生院实习的。

  匡云随工作组到了江口,可他的心留在了桃坑,留在了姑娘身边。没事的时候,他总要把女孩写给的两张纸条拿出来,仔细的揣摩,照葫芦画瓢描了起来,经过反复练习,居然写成……匡云兴奋地跳了起来,把两张纸条拼在一起,“李云芳”“匡云”,默默地念了一遍,像做了贼一样,心蹦得老高……

  江口在桃坑上游的冲坳里,如果说桃坑是大山里的话,那江口就是原始森林。从桃坑墟沿山腰小道,溯沔水而上,一路往高处钻,最后几里几乎是在云端里穿行。走着走着,峰回路转,那条河突然不见了,等到它再次出现在脚下时,已经是万丈深渊了。就在这时候,山下现出几个挑檐的屋角,主任说:“前面就到了。”大家一鼓作气,跑下山去。

  江口公社的书记是个小伙子,年龄比匡云还小,他热情地把大家迎进屋,开始汇报:“江口公社地处深山,盛产油茶,满山竹木林,山里人靠山吃山。”

  正说着,炊事员用脸盘装着油炸蕨根糍粑,走了过来。

  潘东瞟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匡云说:“这是蕨根粉做的糍粑,山里人待客的上品。”

  “怎么做?”潘东说。

  匡云说:“在山上挖来蕨根,碾碎,用水洗漂后沉淀,与糯米汾拌在一起制成淀粉……吃时最好掺点红薯,捏成粑粑,再用茶油炸得金黄。然后,搁在蒸笼里蒸软,再浇上蜂蜜。”

  潘东早就闻到了香味,经匡云这么一说,口水咽了一大把,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好吃,好吃。”

  年轻的书记笑着说:“好吃,就多吃点,山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不过,这种蕨根糍粑还是有的……”

  听完汇报,开始吃中饭。下午分成两拨,主任和潘东随书记到附近转转,匡云和会计去江口最远一个大队华里。

  华里大队大队部在高坡大路边一座独屋,据说翻过这个高坡就是宁岗。当年毛泽东“湖口挽澜”,追赶陈皓后,带着从茶陵城撤出来的部队,就是从这里上井冈山的。不知是山里人实诚不会撒谎,还是领导没来,匡云在这里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里的干部见了工作组就诉苦,说县里拨给他们的返销粮少,平时伴以薯叶、地菜、笋衣,还能勉强度日,现在吃公共食堂,两天的米一餐吃了,很快就出现了亏空,估计过年后就要饿肚子。他们虽然砍了不少杉木、楠竹,堆在路口河边,可天又不肯下雨,就根本没法运到山下的林管站去,自然也换不成粮食。会计答应,帮他们与林管站沟通,看能不能先预支点粮食应急。山民们紧紧地的抓住会计的手,说了一大堆的感谢话。

  回到桃坑墟上,匡云就直往卫生院跑,可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炊事员在打扫院子外,其他人都到各大队健康普查去了。匡云很郁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公社大院,准备吃了中午饭,跟大家一起回县城。就在这时主任接到一个电话,说工作组结束检查后,留下一位年轻的组员协助桃坑和江口两个山区公社排练节目,春节参加县里面的文艺调演。这活潘东最在行,但他看出了匡云的心思,做了个顺水人情,推脱说他的胃病又犯了,得回文化馆拿药。

  匡云连忙说:“那我留下吧!”

  主任说:“好吧!”

  工作组走了,匡云心里却甜滋滋的,打开书翻了一会,眼前的每一个字都变成李云芳蹦跳的身影。索性合了书页,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又写起那种有趣的“横写竖看”的签名,一边写一边念:“李云芳,匡云;李云芳,匡云;李云芳,匡云……”就这样,一下午不知不觉过去了。

  晚饭后,匡云一放下碗筷就爬到墟后的山顶上,望着那条通往山里的石板路。

  山里的夜来得快,刚才还是彩霞满天,转瞬间就星汉灿烂。大小山岭全部隐匿起来,躲藏在神秘的黑暗里。四周静寂寂的,唯有林间树梢的风声和远处溪流哗哗声。月亮升起来了,红红的满圆,像火炉里夹出来的大铁饼,整个山寨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玫瑰色……

  匡云等了一阵,没见什么动静,开始下山。才动脚步,一对山鸡“扑哧”飞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月光很亮,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影和茅蓬似一个个半蹲半站的强盗,随时准备扑上来。空旷的山野把他的脚步声成倍地放大后,又反馈到他的耳膜,使他总觉得背后跟了一群恶鬼。“呕呕呕……”“喔喔喔……”“咕咕咕……”麂子在求偶,鸟儿在做爱,猫头鹰在捕捉猎物,各种声音直往耳朵里灌。匡云的心跑到嗓子眼上了,连忙撒开腿跑,才跑几步,踩着一颗滑动的石子,摔了仰面朝天……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匡云跌倒在地上,眼冒金星,那些妖魔鬼怪全部涌了过来,一下子全压在他身上……就在这时,山下响起了一阵女孩的歌声……心头一振,一个鲤鱼打挻,跳了起来,那些鬼魅魍魉全跑了。

  山下,几盏手电筒一闪一闪的,歌声越来越来近,越来越响。

  “李——云——芳——,是——你——们——吗——”匡云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了起来。

  歌声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吃吃的笑声,然后才是一群女孩的齐声回音:“是——我——们——”

  匡云一路飞脚跑了下去,手电筒光不见了,月光下只站着李云芳一个身影。

  “检查完了?”

  “完了。”

  “工作组呢?”

  “走了,回县城去了。”

  “你怎么没走?”

  “我留下来……帮……公社排节目……”

  “那太好了!”李云芳扶着匡云的肩膀跳了起来,“我们排了《白毛女》,可演杨伯劳的太差劲,怎么看都不像,你留下来,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你让我演杨伯劳?”匡云问了一句。

  “怎么,你不愿意?”李云芳反问道。

  匡云连连点头说:“愿意愿意。”

  宣传队全是青年男女,大家聚在一起非常快活。排练的节目除了《白毛女》以外,还有一个大合唱,一个表演唱,一个三句半,一个快板,一个二胡独奏。《白毛女》只排一段,也就是杨伯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节。饰演喜儿的自然是李云芳,这为他们的爱情垫定了坚实的基础。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家穷困不能买,

  量得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女儿扎起来,

  哎咳哟——

  扎呀么扎起来……

  每逢这时,李云芳轻轻靠在匡云的肩膀上,春意融融地望着他的眼睛。匡云用那截短得不能再短的红色的香把粗的羊毛线,在那温馨的发辫上,绕呀绕,总嫌毛线太短,唱词太少……

  在桃坑排节目时,江口那边急得不得了,一天三个电话催。桃坑的节目排得差不多了,匡云便决定去江口。李云芳则接受了去江口健康普查的任务。于是两人结伴而行。当时,山里流行一种感冒,卫生院采取一些土法子,带领大家在山里采了一些贯众、牛膝,熬了些汤给山民们喝,效果蛮好。因此,李云芳这回出门背了两个包,除了她工作的那个包之外,还背了一包采来的中草药。

  出了墟便开始爬山,匡云说:“把你那个包给我。”

  李云芳靠了过来,头一甩,肩膀一耸,两条蟒蛇般的辫子和背包全部到了匡云肩上。

  匡云一把接了过来,却扯痛了她的头发。

  “喂,辫子!”李云芳大声地喊着。

  “没关系,包和辫子,我一起来扛!”匡云笑着说。

  李云芳没有立即把辫子抽回,而是歪着头,在匡云的肩膀上轻轻地靠了一下。

  匡云微微地闭着眼,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醺得他如痴如醉。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春节很快就来临了,节目早已排好了,匡云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他得回工作组。临别时,匡云送了一支大号花杆金星笔给李云芳。

  李云芳捏着笔,不停地在手里转来转去。这笔身穿着不规则绿底透银块状花衣,两头镶着水晶体包着的金星五角星。她掂了掂笔的分量,眼睛湿润了,说:“你把笔送我,你用什么?”

  “我还有一支黑杆金星笔。”匡云说。

  李云芳低着头,从胸前解下那枚天天佩戴的老苏区中央慰问团赠送的“慰问老革命根据地”的纪念章,别在匡云的胸口上。“过了年,我也要回学校,不知道能不能分回茶陵。”她担心地说。

  “没关系,在哪也是干革命!”匡云说完就后悔,狠狠地砸自己的脑袋……就这样,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场爱情像美丽的昙花,还没来得及完整地开放,就谢了,从此,他再也没看到这个女孩。

  春节回到家时,匡云的母亲艾艾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的叫凤姑,黄树信的表亲。匡云没有再拒绝,他都快三十了,别人的娃都上中学了。过了年,将新媳妇娶进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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