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更天，万籁俱寂，整个皇宫被黑夜笼罩，独独苏太妃的佛堂，还亮着一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之下，苏太妃仍在数着佛珠，她跪在蒲团上，腰背挺直，旁边的侍女早就打起了盹，她仍是十分清醒。
一阵夜风吹过，将佛堂唯一的小窗户吹开，打盹的侍女一惊，连忙要去关窗。
苏太妃缓缓道：“让它开着吧。”
侍女看了一眼旁边的更漏，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苏太妃叹息：“到底是年轻，没有定性，下去歇着吧，若有需要，本宫自会唤你。”
侍女哈欠连天地去了偏房休息，苏太妃敲起了木鱼，笃笃的木鱼声中，她沉眉低语：“阁下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一袭清瘦的身影踩着月色进了佛堂。
来人往旁边空着的蒲团一坐，托腮打量起这座小佛堂来：“这小佛堂的布置，倒是眼熟得很。”
苏太妃的木鱼声一停，笔直的身姿便整个松下，她也不跪了，与来人一样坐着，上下打量灯下的年轻男子。
男子约摸二十三四岁，身材削瘦，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苏太妃回忆了一下，笑了：“倒是跟你祖父静国公年轻的时候有七八分相似。”
来人正是静安侯府的王世子。
王世子笑了笑，随意地拱了拱手：“给太妃请安。”
“你师父在信上说，你是天生的佛子。若他知道你佛面魔心，不知是否会后悔这二十年来对你的爱护。”
“太妃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到底下问我师父，师父他，一定会知无不言。”
四目相接，似有火花飞溅，半晌，苏太妃冷笑道：“一个毛都还没长全的黄毛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若你深夜约我前来若只是想逞威，那么，告辞。”
身侧的青年，眉目温和，独独眼尾挑起，一瞧便是不甘于人下的性子，苏太妃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跟他一样，高调张扬。
也罢，若王栩在她面前唯唯诺诺，她才要怀疑他是否有真本事了。
苏太妃道：“接风宴上你的擅自行动，已经影响到我们两方的合作，若世子再儿女情长，那么我们两方的合作，就必须终止。”
“终止？太妃想如何终止？杀了在下？”王世子讥讽一笑，“倒是圣上这边突然下旨赐婚，娘娘这边不应该给我个合理的说法？”
苏太妃顿了顿，缓了语气，却是不正面回应：“那个叫燕兰的小县主，既已是废棋，世子还请及时清除，免得节外生枝。”
都是狐狸，王世子也没给她好脸色：“燕兰的事我自有主张，倒是娘娘您还是得沉住气，莫要擅自加大药量，否则，圣上归不了西，归西的却是你与苏家全族。”
苏太妃一顿，王世子的下一句便来了，“本世子要面圣，太妃安排一下吧。”
“此事并不好办。”
“这是你的问题，若你能力不够，那合作终止也无妨。”
沉默几息，太妃开口：“……你想做什么？”
王世子幽幽道：“当然是替娘娘你收拾烂摊子了，否则，光凭你那破绽百出的计划及苏家的行动力，什么时候能成事？”
被个晚辈奚落，苏太妃不免恼怒：“便是你师父都要对本宫恭恭敬敬——”
“师父对你恭敬，是因为你是他心中的明月，但在我这里，你只是一个略有些野心但能力不足的老太太，还有一点、”王世子晒然一笑，“我师父他，并不具备我的本事。”
“纵使你有万般本事，你也不过是一个落魄的世家子，想要位极人臣甚至把持朝政，简直是痴心妄想。”
“是不是痴心妄想，苏太妃继续瞧着便是，不过太妃若再对在下这般无礼，在下可随时换人合作。”
“你在威胁本宫？！”
“是。”
苏太妃杀气腾生，然而当她与王世子四目相接，整个人便如同突然掉进了深潭里，由不得她挣扎，她的心神便全部被吸了进去。
苏太妃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想起了在建州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了她与心上人在众人面前扮不熟甚至针锋相对，背地里却眉目传情，偷偷摸出去约会的日子，她和他畅想着清苦却是美好的以后，他们曾计划过以后要生几个孩儿。
可就在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待在建州时，苏家一封家书将她骗回上京，未待她回过神，她已成了一名后妃，彻底违了与他的白头盟约。
她在宫里日日煎熬，只等着赶紧死了好去奈何桥上等他，奈何她不争不抢的样子反而得到了圣宠，其后上天又给她赐下了一个孩子。
但正当她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孩子绸缪时，孩子没了，她的天也跟着塌了。
她第一次恃着圣宠闹将起来，终于得以出宫，得以回了建州，却惊闻他早已在她进宫时便出了家！
她不顾一切找到东华寺去，拉着他沉沦，拉着他堕落，可临到最后，他却说，他红尘已了，望她把他忘了，不要再有执念。
她怎么能没有执念呢？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她的孩儿，都被那吃人的皇宫给葬送了呀！
“徐傲明！不许走！”
突然一声木鱼声响，将苏太妃从前尘中拽了出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佛堂，又摸了摸脸，眼泪掉了下来。
王世子敲了十几下木鱼，侧头笑：“原来娘娘与我师父，竟有过那样凄美刻骨的爱情，真是令人唏嘘呀。”
苏太妃顿时就像突然看到了鬼，惊诧不已。
原来王世子竟是能蛊惑人心，怪不得他要面圣！若他能蛊惑圣上立诏传位给六皇子，那她将不必费任何力气，便可坐拥江山！
待她得了江山，再将此人除去也不晚！
这念头刚过，低低回回的念经声便响了起来，她眼皮渐重，轻轻合上眼。
很快，她耳边传来贴身侍女的叫声：“娘娘，娘娘……”
苏太妃看着侍女，缓缓回神：“本宫刚刚，睡着了？”
“是呀娘娘，幸好奴婢过来瞧了一眼，不然娘娘可就要受凉了。娘娘这段时间也累着了，不如就先回去歇着吧？”
苏太妃躺在床上，闭上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苏太妃翻了个身，有些难受。
她不过才五十岁，就一天比一天不记事了。
若她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建州，她定是儿孙绕膝，得享天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