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里当差的,在乡下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也都拉不下脸来,愿意保持着一副士子的派头——他们中的多数是士子出身,少数不是士子出身的,也以有士子派头为荣。但刘季偏偏不顾这些,非得在办公场地公然索要,这也就是刘季才能干得出来。
刘季严格地说,算是士子,他曾经在庠学读书,而且成绩不错。在出仕楚国时,他更是自觉地以贵族的姿态严格要求自己,处处懂文明,讲礼貌。甚至在秦军中,他也还是尊重上级、爱护下级的优秀士大夫。但自从免除了爵位,屈身于亭长后,刘季似乎突然自暴自弃了,他完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无学、无识的粗鲁人。用现在话说,就是没文化。
现在当值的县吏中,不少是新晋的新人。沛县入秦后,秦人才大量启用当地人当吏员;在楚国时期,沛县的县吏并不多,楚国沛公多是任用本族人来办事,很少假手当地人。这些县吏中,萧何是资格比较老的,在楚国时期就担任县吏,入秦后,又学习了秦法,继续担任县吏。去年的考核中,萧何位列全郡第一,按例可以到郡里去任职,但萧何坚辞不去,还是留在沛县。其实秦四川郡的郡治就在沛县,到郡里任职不需要萧何离开家乡,只不过从一个衙门换到另一个衙门。
萧何为何拒绝升迁,他自己说是因为有自知之明,他的本事只限于在县内任职,不适合到郡内。但他几乎是惟一拒绝在郡里任职的吏员,在郡县两组吏员中引起了一片赞叹,大家都知道萧何是考核第一名,对他表示了很大的敬意。
本来可以到郡里任职的萧何,愿意“屈尊”留在县里,他的地位自然无可动摇,不自觉间就成为沛县第一县吏,地位仅次于县官。而萧何是经常被刘季打趣的对象,萧何也不恼,但也不与他打趣,任刘季如何招惹他,他只是一本正经地和刘季说话。
刘季向在场的县吏们收了一圈,每个人都给了三钱。其实常例是一钱或二钱,给三钱已经算给得多的了。最后讨要到萧何那里,萧何从怀中掏出五个钱,拍在刘季的手中,骂道:“无行之徒,但知索耳!”
刘季看了,对萧何道:“谢大夫赏!”把要来的几十枚钱都揣进怀中。
经过这么一折腾,萧何也将相应的节符准备好了,先取出一支对刘季道:“汝先往主狱,取得刑徒五十。”又取出一支交给刘季道:“复往郡中,得其驿也。”
从沛县到咸阳两千余里,路上差不多要走两个月。在驿道没有修通之前,从沛县到咸阳需要绕行济水;现在,由于驿道的开通,沛县又是郡治,正当驿道,到咸阳要方便许多。但驿道不是随便能走的,特别是跨郡驿站的使用,需要得到郡里的批准。
刘季取了这两支节符,先到县外,找到主狱曹参。
曹参是入秦后才考上的县吏。虽说是县吏,但勇武有力,真角起力来,刘季也搞不过他。干事不要命,很快就被提升到主狱的位置上,和刘季一样,都属于县尉直接管理的县吏。说起来,主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要比亭长高,但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
由于同属武职,刘季与曹参的关系也还不错,特别是牛气哄哄的刘季,跟其他武吏放对从未输过,只是在角力上输给曹参,两人都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秦朝的主狱并不一定呆在狱中。秦的刑徒绝不是关在监狱里就完事了,他们要服很重劳役,通常是修路、修城。而主狱主要到施工现场监督刑徒们工作。现在,曹参就是在城外的工地上。
沛县原来是座小县,只有县城。入秦后,成为四川郡的郡治所在,要按郡城的规格重新修建城池。但入秦后,首先要修建的是驿道,随后又要修建驰道,郡县刑徒全都被征发去修路了,沛城的改造一直耽搁下来。一直到今年,驰道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才将劳力投入到修建郡城中。
刘季出了城,在工地上找到曹参,把手里的节符递给他,道:“复征刑徒七十往咸阳,吾往矣,不复为兄待也!”
曹参接过节符看了看,对身边其他县的狱卒道:“汝等恐将归矣!”
那些狱卒问道:“何以故?”
曹参道:“沛被征刑徒七十,汝之县复当征也。非此数人何往?”
为了赶进度,四川郡将各县的刑徒都集中到这里,修建郡城。沛县的刑徒被征发,其他县也不会例外,这座郡城还未见雏形,各县的刑徒又被征发前往咸阳,眼见得郡城是建不起来了。
曹参也从怀中掏出三枚钱,交给刘季,口中道:“沛县刑徒不过百余,复征七十,过半矣。此城安建?”
刘季道:“缓则缓矣,罢则未必。纵三五十人不亦可乎!”
曹参道:“往咸阳者,必精壮者也,所余病弱,安当其用。吾恐未之数日即毙矣。”
刘季道:“未可。刑徒毙,汝等复当为刑徒矣。”
曹参道:“然也,是故成事则不足,败事则有余矣。当以刑徒上奉之!——可不悲乎?”
刘季道:“是数人者,皆乡里,汝得售其好也。”
曹参道:“汝解刑徒入咸阳,乃得售其好也。”
刘季道:“安知其所任也,或埋身他乡,适足增恨也。”
曹参把县里的狱卒都给叫来,让他们挑选出七十名刑徒,准备送往咸阳。他问刘季道:“何日启程?”
刘季道:“例则十月望也。”
曹参道:“犹有时日,姑俟之。”
刘季第二天才到郡府递换节符。郡里验过节符,让刘季先回,他们要按例开具沿途各驿站的行程。隔了几天,刘季再次到郡府,领取了郡里开具的日程以及驿站的节符。收拾好后,刘季这里的事就算完了。
曹参那里把征发的刑徒确定下来,让他们各自回家,告知家人,并准备行囊、服装等项。
所谓回家,当然不可能是回到乡里。在秦法体制下,一人犯罪,全家连坐,刑徒的家属也是刑徒,一人犯罪全家受罚,他们的家庭也都在监狱里,承担各种劳役。男人主要是修筑各种工程,女人则主要是舂米。这么做的好处是,虽然犯了罪,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在监狱里过着家庭生活。
服劳役当然就没有耕种,但也不是无偿的,官府会按例给予粮食,按季给予服装,当然是按最低标准。现在到了秋天,天要冷了,冬衣就成为生存的必须。在十月冬天到来之前,官府会给这些刑徒发冬衣,一般是发下制作冬衣的材料,由女刑徒缝制。这要花上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男人也要为家里准备好薪柴,修补房间,在自己不在时,保证家人能正常生活。总之,一切就像男人要远行一样,只不过背景是在监狱里。
这段时间里,被征发的刑徒也不用去工地劳作了,女人也不用舂米了,代价就是口粮的定量减半,只能吃个半饱。
相比起刑徒,刘季似乎还简单得多。他只需要将冬衣取出来,别的都不用管了。但他也依例被免除了亭长的值事,可以在家帮父兄们进行秋收。但刘季哪里会秋收呢,只是带着一帮小兄弟在乡里鬼混,到了吃饭的点,就带着这帮兄弟回家吃饭。
刘季的两个兄长刘伯和刘仲都成了家,生了子,成为独立的农夫,分家单过。大哥刘伯成家生子后不久,就病逝了。大嫂没有改嫁,留在刘家抚养儿子,刘伯的那份田产就划在大嫂的名下。大嫂无力耕种,事实上是由老二刘仲耕种。
刘仲种田是一把好手,他不仅承担了大哥家的份田,连刘太公的份田也都承担起来,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天都在要地里从早忙到晚。刘季不务农事,天天和乡里的一帮少年闲混,还带他们到家里来吃饭,刘太公没少责骂他,要他多为二哥分担些家事。
刘家从法律上说现在是三家。刘季带少年回家吃饭,太公、大哥、二哥家里都去。太公、二哥家还好一点,大嫂对刘季很是看不上眼,特别对他带闲人到家里吃饭很不满。有一次,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和儿子早早地把饭吃了,等刘季他们到了后,大嫂就用勺使劲地刮着鼎,对儿子道:“无粥矣,无粥矣!”刘季明白了大嫂的心思,带着这帮兄弟转到二哥家,从此再也不去大嫂家了。
过了十月望日,刑徒们集中起来,背好冬衣和简单的行囊,刘季也背上行囊,带着剑,押送着这七十人踏上去往咸阳的道路。每天刘季按程行路,到了时间就进入驿站歇息。驿站则按节符标明的标准,供应他们食宿。刘季是吏员,接待的标准是每天一斗糙米,一份菜羹,十一分之一升盐;刑徒的定量就更简单了,只有三分之二斗糙米。这些定量要分作两餐,晚上入住后吃一顿晚餐,第二天晨起吃一顿早餐。然后上路,到下一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