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月望日出发,穿郡过县,途经砀郡、颍川郡,进入函谷关,就到了关中。从函谷关到咸阳还有近五百里。这两个月来,除了大雨、大雪天可以暂停一两天外,每天都要顶着寒风在大路上行走,就算生了病也不许停下来。大家都知道,如果错过了驿站,误了时日,他们无处安身不说,还要再接受处罚。刑徒并非用绳索捆绑着行走,就是正常而行。他们穿着特定的褐色衣服,剃去了胡子和头发,这种装束就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他们如果离开刘季,就成了流动的奖金,任何人只要抓住他们,就能到官府去领赏,至少能晋一爵。更何况刑徒们的家属都留在原籍,这让他们不敢生起逃亡的念头,否则他们的家属都会跟着倒霉。
腊月中,刘季押送着刑徒到达咸阳,交割了刑徒,完成了差事。
整个咸阳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北边,皇帝要修一条直道,从云阳起,直达九原。九原是赵国长城的一个重要军事据点,现在则是蒙恬的帅帐所在,是防御河南地北边重镇;在它的周围,皇帝设立了九原郡。
九原郡孤悬北方,与周围的郡都相距较远,一旦作战,支援不便。皇帝遂下令在九原和咸阳之间,按驰道的规格修筑一条道路,能并行通过十乘马车。皇帝要求这条道路以平直为主,不要有拐弯处,以方便物资和人员的运输。咸阳一端则通到云阳县。
营建直道的主要人力来源于云阳县。云阳县原来只是咸阳城边一座小县,最早还是义渠人生活的场所。义渠入秦后,秦人开始逐渐开发了原义渠人居住的山地,新建了一系列的县,云阳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云阳承担了向北方军事重镇九原运送补给、兵力支援的战略任务,皇帝下令向云阳迁移黔首五万户,免除他们十年的赋税。
在渭水以南,丰、镐之间,皇帝开始营建新的宫殿,其范围从渭水直达南边的秦岭山麓。第一阶段先修造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阿房宫的旁边还要修建阁道,从宫殿一直修到秦岭山下。预计用工七十万,刘季送来的人就是修建阿房宫的刑徒。
咸阳东面的丽山,是秦国祖陵所在,父亲庄襄王和太爷爷昭襄王的陵墓都在那里。皇帝自己的陵墓也在那里。按照惯例,新王登基后,他的陵墓也要同步修建。所以这座秦王陵到今天已经修了三十五年了。但皇帝认为,以前以秦王的规格所修建的陵墓不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他要修建一座亘古未有的大规模陵墓,以匹配自己一统四海的丰功伟业。他亲自审定了新陵墓的修建方案,并于今年开始扩建。为了扩建陵墓,他在丽山脚下设立了丽邑,集中了三万户邑民,专门为皇帝修建陵墓。这些人多数不是刑徒,而是各地技艺高超的工匠。丽邑的邑民也被免除了十年赋税。
为了修建陵墓和宫殿,南方蜀地、楚地的高大木材被源源运到这里。
除了关中外,皇帝还准备在关外也修建宫殿,以备自己巡游时临时居住。他派人各处勘察修建宫殿的地址,只等腾出人力就开始修建。
最后,他还在东海朐山上设立了一个石柱,象征着秦国的东门。当时朐山就在海边,距海岸线一百多步;而今天海岸线已经向东扩展了数十里,朐山上已经几乎望不到海了。
刘季在咸阳停留了几天才返回。在留居咸阳的日子里,他遇上一次皇帝的巡查。望着皇帝端立于车上,周围武士拥挤,旌旗招展,四面人皆伏拜于地,刘季感慨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
刘季羡慕皇帝,殊不知皇帝也有烦心事。他面对众多的女人,仍然感到力不从心,自六国一统之后,已经好几年了,后宫的女人再也没有怀孕的,他再也没有生下任何子女。他让他很沮丧,甚至暗暗自卑。他找来一批又一批方士,派他们上昆仑,下东海,寻找仙人,求取仙方。可惜,几年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
那位到海里求得了图录的修道者卢生,也常常被皇帝派出海去寻求方药。皇帝指责他劳而无功,他对皇帝道,神仙所居之所都避讳凡人,而“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
皇帝于是将咸阳周围的现有宫殿都以甬道相连,下朝后,皇帝就从甬道前往各宫去住。这些宫殿中只有女人,没有任何官员。皇帝还严令,有谁泄露他的行处者,一律处死。从此,下朝后众官员再也找不到皇帝了,想向他请示都不可能。每天的政务都在上朝时完成,地点只限于咸阳宫。
有一天,皇帝下朝后到了梁山宫,登高而望,见丞相李斯前后护卫的车骑很多,皇帝微微摇了摇头,叹息了数声。第二天,李斯就降低了他的出行规格,减少了随行的车骑。这件事引得皇帝大怒,他质问当时随行的人,谁泄露了他的意见。没有人敢回答。于是皇帝将那一天随行的宦官、女人全都杀掉。
这一暴行,连修仙的侯生、卢生也看不下去了。他们商量说:“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专任狱吏,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天下畏罪,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悄悄地逃走了。
这几名方士的逃亡,益发引起皇帝的怒火:“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
他下令御史,将那些妄议朝政的书生都给抓起来。那些书生们相互揭发,一共抓到了四百六十馀人,全都将他们活埋。并号令天下,凡有再敢议论朝政者,就是这个下场。还有更多的人被抓后没有杀,而是发配到边境服役。
长子扶苏劝他道:“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于是扶苏也被发配到北边的上郡,去给蒙恬当监军。
不得妄议朝政,是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的传统。皇帝以这一传统为理由,诛杀了大批书生,虽然按后世的观点看可能是过分的,但在当时的法律环境下也无可厚非。不过,皇帝究竟是真的为此而杀人,还是以此为借口,发泄他的焦虑,则还是可疑的。自从统一六国后,治理如此庞大的地域,对皇帝来说绝对是一个不轻松的任务。秦国长期以来,以耕战为本,要求百姓要么从事农业生产,要么就出去打仗。天下一统后,仗是没得打了,民众只剩下惟一的任务就是耕地。这直接造成了秦国的统治危机。
失去了战争,民众就失去了惟一可以改变身份,向上层流动的通道,这对民心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毕竟没有人愿意在一个毫无希望的环境下生活,总是希望能够向上流动。更为严重的是,秦国历来就有尚武的传统,来时积攒的那些负面情绪在战场上可以得到彻底的宣泄。失去了战争,大家一时间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有限的资源造成巨大的人口压力,巨大的人口也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这些压力在战争频仍的时代都是不存在的。
还有就是庞大的刑徒人口。
秦法严苛,民众往往犯了小错就会受到严厉的惩处;而连坐制度又扩大了刑徒的来源。在战争年代,刑徒就是兵源,庞大的刑徒就是取之不尽的兵源,刑徒们走上战场,能够洗涮自己的罪责,重新回到社会中。现在战争没有了,刑徒要怎么才能摆脱自己的刑徒身份呢?还是要当一辈子刑徒,妻儿都受到牵连?
不安的情绪在整个社会蔓延着,并指向了这个体制本身。
这种情绪也带到了朝廷内,并影响到皇帝本人。在秦国的体制下,皇帝是解决问题的最终方案,但这一问题偏偏难以解决,甚至是在秦法的框架下无法解决的。分析、判断、解决这些问题不仅超出了皇帝的认识能力,甚至也超出了当时所有人的认知能力。皇帝没有解决方案,大臣们也提不出有针对性的建议,那些博士们只知道从古书中寻找答案,提出一些空洞无物的意见,完全无法解决实际问题。皇帝感到焦虑、无力、挫败,从而变得急躁易怒,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问题无法得到解决,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皇帝冲动之下,把批评朝政的人一股脑地给杀了,希望以此稳定朝政,为自己寻找解决办法赢得时机,这也是政治上常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