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啊,只要你见上一面,便觉得这辈子都要在他手里了。”从前司九霄最喜欢买豆浆的那家铺子胖乎乎的老板娘笑着这么说过,她一面将刚煮好的、热腾腾的豆浆塞进司九霄的手里,一面用司九霄看不明白的眼神去望着自家尚在屋里温书的相公。
“等你什么时候见着了,你就明白了。”
那时候司九霄对此很是嗤之以鼻,只觉得这都是女娘们平素里被街头小巷的话本给冲昏了头脑,所谓情爱沾身都是麻烦。老道士听了他这么一番言论笑得打跌,只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一弹,高深莫测的说道:“等你什么时候见着了,你自然明白是个什么感受。”
现下司九霄总算是对此明了了一分。
他原本在来太华山的路上就觉得自己理所应当的是要来,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果然是为了找一个人的。
只是这人怎么看都是个男儿身,看来诚然不是情债。司九霄死死的盯着那道雪白人影落地,心里这么不着边际的想着,无意识的叹了口气。
“兄台这是叹什么气,莫非是想要拜这位为师?”方才摸过了测灵根的玉璧,司九霄与解雪迟就说着话下来了,周围倒是不至于空无一人,有靠的近的听见了他叹气,有些好奇的问道。
拜师?
司九霄略一愣,他是水属的灵根,这位看着好像也是水行大道,若真的要说拜师也说得通——莫非他冥冥之中的预感,就是为了要来拜这位长老为师的?
还不等他想明白,另一边一个少年就冷笑了一声:“做什么春秋大梦!你看这位一身白衣,再加那漫天的水色,就该知道这是太华山上唯一一个从不收徒弟的长老,自百年前入太华山招摇峰之后,这位深居简出,前几十年甚至连太华山大比都见不着他露面,指望这位收徒……”
他瞥了一眼司九霄,原本大概是想说点什么“痴心妄想”一类挤兑人的话,可看清楚了司九霄的长相,也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那位天灵根的骄子,瞬间偃旗息鼓,只嘟囔了两声,没继续说下去。
司九霄好容易将自己的视线从姗姗来迟的白衣人身上扯开,向着自己身边要开始打嘴仗的二人一拱手,摇头道:“我并非是这么想,只是见这位长老风姿不同,格外引人注目,这才多看了两眼罢了。”
至于拜师不拜师的……只要大道相合,拜哪一个为师似乎都没什么所谓。
“好了,”太华山掌教收回了视线,看着那白衣人安稳的在自己身后站定,不着痕迹的扯了扯嘴角,重新看向刚才险些遭了一巴掌的解雪迟,沉默片刻,淡淡的笑道:“太华山上也是多年不见这般资质的弟子……若是你二人有心,不如入我门下可好?”
这话出口,仿若平地一声惊雷。
说话的崔旃单论自己的修为便已经是相当不得了的,更不必说他还是太华山的掌教,以他的身份,只要开口说收徒,整个太华山上下谁会拒绝——毕竟崔旃这么多年以来,也不过收了一个徒弟。
司九霄还不曾说话,就见解雪迟摇了摇头,直接上前一步,挑眉冲着崔旃道:“掌教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本就只是为了来见我旧友的,如今若是拜你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我便说我那好徒儿之前是为什么魂不守舍。”崔旃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了他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道,“也罢,不过你既来太华山,总归是要有个名分,不若做个客卿,暂且随着那些新入门弟子一道罢。”
解雪迟没有说不好,只胡乱摆了摆手,就这么应下了。崔旃这才看向了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司九霄,挑眉道:“他不愿,你也不愿么?”
“我……”司九霄刚准备编一下和解雪迟说个差不多的理由,可话还没出口,就见原本沉默的站在崔旃掌教身后的白衣人缓缓的上前了一步,清冷和缓的声音便从雪白的纱幕底下传了出来:“我看这孩子合眼缘,掌教真人若是不弃,不如将他让给我罢。”
虽不知道这位白衣真人姓甚名谁,但单从刚才周遭同道嘴里所说的话,再加上这人一句“让给我”出口之后,酒长老一口酒水喷出来的失态样子,司九霄大概也猜得到这话到底是有多么的惊世赅俗了。
少年心里不曾生出一股自得,反倒是有些紧张起来。他原不过只是一个跟着游方道士四处晃悠的孤儿,怎么现在按着老道士的话上了太华山来之后,竟然处处都让人青眼相待。
修真界之中因体质缘故以少年少女为炉鼎的事情也不少,司九霄一时间心思胡乱转着,面上温和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不等他继续胡思乱想,崔旃真人只伸出手指着那白衣的修士片刻,便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我虽不是水属,但也不算大道有偏,若是我不想让呢?”
“不让便不让了,你也不至亏待他什么。”白衣人的声音没有丁点变化,仍旧清冷和缓的道,“只可惜我百余年间也不过要了这么一次东西。”
被当做“东西”的司九霄只觉得额头青筋一扯,好容易将心头那一股子愤愤给压了下去。
“罢了,你既要收徒便收,我不碍着你。”崔旃险些也叫他这一句话给说的额角乱跳,连忙出声将白衣人的话头给截住了。
等等,便这么决定了?我可还没答应呢!司九霄微微蹙眉,下一秒便听见耳边传来个淡淡的声音来:“莫出声,莫拒绝,随我来。”这声音分明就是刚才那白衣人!司九霄一愣的功夫,就见白衣人伸出一只手来,轻飘飘的落在了他的肩上。
旁人看着只觉得这不过是一搭手,唯独司九霄感觉得到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是多么稳定——稳定的叫他哪怕现下运动功力也挣脱不得。
下一瞬白衣人就抓着司九霄从问道坪之上消失了。
楚玉惶然的看了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解雪迟,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下意识的向着司九霄消失的方向往前了一步。崔旃原本还看着司九霄那边的方向,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才将眼神落在了面前的第三个少年身上。
以他修为,原本不该将同行三人之中忽略一个,奈何楚玉这人虽说长得秀致,但存在感实在是低微,让崔旃都差点就这么略了过去。掌教真人原想出面做个好人,不想连收两个徒弟都被拒绝,心里郁结,看楚玉天赋不佳的模样,正准备随手将楚玉指给一个长老便是,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垂眸道:“虽说你同道二人不愿入本座门下,本座却还是多嘴问你一句,你可愿拜本座为师么?”
你要是也不愿,我看我果然还是莫要收徒了。崔旃面无表情的想着。
楚玉哪里有什么不愿意的,当下便朝着崔旃跪了下去,纳头就拜,只是有些犹豫的道:“多谢掌教真人愿收弟子为徒,只是弟子……乃是天生的五灵根,天地灵气吸纳驳杂,恐怕不堪……”
“灵根天生,却并非后天无法更变。”解雪迟轻笑一声便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着崔旃,嘴角勾出个冷淡的笑容来,“想必掌教真人收你为徒,也不会吝啬助你一把。”
崔旃与他对视片刻,缓缓的闭了闭眼:“随我回太华主峰罢。”
这边问道坪上好不容易闹完了,那边司九霄也被白衣人给轻轻松松的提溜回了招摇峰。
白衣人显然没什么收徒的经验,浑然不觉得自己提着司九霄领口的动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司九霄不过还是个练气的修士,浑身上下的灵气勉强能够护住头脸,身上的衣裳倒是被一路的罡风给刮破了好些地方,所幸这衣服还算顽强,没有让他一落地就陷入衣不蔽体的境地去。
招摇峰上风景不错。司九霄刚被放下,就下意识的扫视了一圈周遭,而后缓缓的皱了皱眉。
招摇峰既然是太华山十二主峰之一,自然是个风水宝地,处处仙草鲜花,果实累累,只闻着风中递过来的一股浅淡香气,司九霄都觉得浑身上下的窍穴灵气满溢,恐怕打坐两日就能摸索筑基的窍门。
主峰之上修缮的楼阁也相当精致,素雅非常,在云遮雾绕之中露出个飞檐雕花,下面就是绚烂的琉璃瓦,再往下有白纱自紫檀窗棂之中缓缓飘荡,窗外就是满池的荷香——这整个楼阁竟是架在一大片荷塘之上的,碧波中九瓣白莲盛放,散出清雅的味道来。
但就是过分的清冷了。
整个太华山招摇峰上,除却这一处琉璃楼阁,周遭的弟子房院落都是崭新,根本看不出有人气的样子,更不像是从前曾有人居住过。这整个招摇峰上……似乎就只有这位白衣服的真人一个人?
或许是司九霄讶异的情绪过分明显,白衣人原本向着那琉璃楼阁之中走的脚步微微一顿,而后转过身来,轻声道:“这招摇峰之中只我一人在琉璃阁住,你喜欢哪一处院子自己选便是,平素若是有事,便直向琉璃阁来寻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寻常所见那些同僚们到底是如何教训徒弟的,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就照着自己的想法继续道:“你先去安顿,等晚些时候来琉璃阁,我寻两本合用的功法给你筑基,至于法器之类也可挑个四五件合用的,要是没有,我再带你去寻。”
“真人稍待。”他一连串的安排下来,司九霄听得有些头昏,连忙规规矩矩的一礼叫白衣人打住了话头,而后才抬起手来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无奈的笑道,“真人说要收我为徒,九霄却还有些不明之事,想冒昧请真人解惑。”
白衣人愣了一下,而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斗笠上垂下来的纱幕也跟着晃了晃。
“真人为何要收我为徒?”司九霄当先就将自己最为疑惑的事情给丢了出来,就见白衣人缓缓的伸出一只手来,在半空中一抓,原本在司九霄衣袋里的玉佩便陡然落在了他的手里,白衣人将那玉佩垂在司九霄面前,淡淡的道:“这可是你家长辈给你的?”
“不算长辈,是个游方道士,我生来便不知父母,蒙老人收留,也算不上徒弟,算半个后辈也说得过去。”司九霄老老实实的回答罢,就见白衣人嗯了一声,道:“我欠他恩情,从前与他有旧,你身上玉佩有他气息,所以回报一二。”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但若只是要报恩,叫掌教真人收他不也是一样的?司九霄心里默默的想着,却没有再问出口,只当这位真人是想要亲自教导故人后辈,竟然是个热心肠。
“其二便是旁的了,若要拜师,可有什么规矩?小子初来乍到,诚然双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恐怕冒犯。”司九霄说完,就见白衣人将那玉佩一抛,扔到了自己怀里,少年手忙脚乱的将玉佩给接住了,就见那白衣人缓缓的抬起手来,将罩在自己头上的斗笠给摘了下来。
一头如云雾般的白发便散落了下来。
男子似乎不擅束发,只用了一根清透的碧玉簪子在头顶挽了个髻,看着和他那身素白暗纹的衣裳一样清冷——却不像他的样貌。
他生了一双仿佛含情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眼神格外的温和,仿佛水波凝在了眼眸之中,但偏生就是这般柔和的眼神,又能让司九霄察觉到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来——他于众生皆是如此,你也是众生之一。
“沈白泽,我的名字叫沈白泽,你若有心叫我一声师尊便叫,你若不愿,叫我白泽真人也好。”沈白泽微微勾起唇角来,将心里生出的一丁点窘迫给按了下去,而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将眼神匆忙的从司九霄的身上挪开,“招摇峰上没有那些规矩,你上了招摇峰,就已然是我的弟子了。”
白泽……这个名字总觉得熟悉。司九霄在脑海中搜肠刮肚一阵,只觉得或许是自己曾在《山海集注》一类的书册之中见过这个名字,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也把心头陡然生出来的一点古怪情绪一并咽了下去,老老实实的垂眸拱手: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