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了句让司九霄自己去找一间合心意的院子住下，沈白泽便匆匆回了琉璃阁，徒留下司九霄一个人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屋子有些头疼。
只刚才这么短短相处的时间，司九霄大概也就摸出了自家师尊是个什么脾气——若要说沈白泽性情古怪不好相处倒也不尽然，但很显然，沈白泽近百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居住，深居简出，平日里待在琉璃阁之中大概也不会要其他什么侍者之类的，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徒弟，就有些不知如何相处。
虽说是给他安排了住处也简单说了说太华山之上的规矩，但是很显然，早就已经辟谷的白泽真人没想到自家新收的小徒弟还是要吃东西的——夜间也照样是要睡觉的，不能一打坐便是一个昼夜。
算了……司九霄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来将袖口给挽了上去，准备先收拾一间小院出来住下才是要紧。现在没有抹布之类的也无妨，反正衣服已经在来的途中被罡风划的不成样子，现在干脆扯了来做打扫之用，反正他的包袱里面还有两件旧衣服，只是没现在这件破损之前体面。
不知有意无意，司九霄在挑选小院的时候，选的是最靠近琉璃阁的一间，只要沈白泽站在琉璃阁的二楼——也就是他之前指给司九霄看的书房的位置往外看过去，便能看见这间院落之中的好大一树桃花。
和正对着桃花的卧房。
要让司九霄自己说出为什么这么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心底里总有个声音不断的在要他和沈白泽亲近些，再亲近些。司九霄思来想去，最后落在了老道士从前常常和他说的什么前世今生，尚有冤孽之类的东西上面去。
不过要说的直白些……司九霄回忆了一下沈白泽摘下斗笠时如银河一般倾斜而下的满头银发，沉默的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了院子里的清泉水之中去好好清醒了清醒。
知好色而慕少艾，他只是惊艳于师尊风姿，一定是这样的。
而匆忙离开的沈白泽同样心神不宁。
他百余年前曾身负重伤，正是那个时候蒙受养了司九霄的那位老道士援手，才得以上了太华山，被崔旃留在了太华山之上领了一个长老的身份，这百年间虽说深居简出，但绝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不论是听闻了什么事情，他都只觉得自己心境无波。
没什么特别在乎的。
一次崔旃来琉璃阁找他炼丹的时候还多嘴一句，说他看着满脸都是冰山里面冻了百十年的意思，虽素来都带着温和的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根本就是假的。
可他今日原本在琉璃阁打坐，不知为何心有触动，掐指一算才想起今日是太华山开山门收徒的日子——沈白泽这么多年来从未想过要收徒，他没多大教徒弟的本事，盖因他这个人天生的厉害，功法指诀只看一看便能明白是怎么回事，要让他教别人实在是有些难为他。
崔旃原本也想过让他好歹在山上还是做些实事，免得其他长老诟病，不曾想让沈白泽去弟子居教一教刚入门的弟子如何引气，第二日教习真人就求上主峰来要白泽真人莫要再去了。
原本崔旃还想再说和一下，可等听完教习真人绘声绘色复述了沈白泽如何教导的，崔旃也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那日沈白泽到了弟子居，叫那十来个弟子原地坐下，就那么让人家在日头底下开始打坐，后来晒晕过去两个才罢休，教习真人忍不住去问他。
白泽真人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上露出个明明白白的茫然神色来，而后有些迟疑的道：“引气入体……不是打坐盏茶的时间，自然便引了吗？”
崔旃差点笑的岔气，最后还是绝了要沈白泽去弟子居教学的想法。
所以在知道今日是收弟子的日子的时候，沈白泽正儿八经的思索了片刻到底去还是不去，崔旃不曾叫人来唤他，说明崔大掌教应该也很清楚，就算是喊了，沈白泽也不一定会去。
于是白泽真人心安理得的准备继续打坐，可不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总是让他有些焦躁，没办法好生修炼，只好站起身来练剑，一套平日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剑法却走错了好几回，最后总算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只一看，便给自己看了个徒弟回来。
“实在是糊涂……平日也不像会这么鲁莽的，怎么今日……”沈白泽一面有些匆忙的向着琉璃阁后院连通的山洞之中走，一面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来按在了他的心口，他原以为自己天生凉薄，才会感觉世情皆于外物。
可今日这颗心跳得忐忑，而收的徒弟又让他觉得面熟。
他落在问道坪上，看到司九霄的第一眼，若非是斗笠白纱遮住了自己的脸，恐怕就要当场失态了。
那少年眉目清朗，唇角仿佛天生带笑，而一双眼沉沉的带着光，从他出现开始，那双杏眼便紧紧的落在了他的身上——好像是穿过千山万水，终于寻到了故人一般。可还不等沈白泽摸清楚这种眼神，司九霄就将头给转开和周围的其他弟子说话去了。
但就是这种眼神……就是这种眼神。
沈白泽自己心里也摸不准为什么，他只觉得司九霄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好像他当年应下崔旃愿意来太华山上，就是因为知道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司九霄。
正是这种复杂难名，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的想法，才叫沈白泽匆忙安置了徒弟，就去了平日修炼打坐的洞里去，匆忙的点了檀香，而后十指翻飞，点出水镜来。
如果当真是前尘往事只有因缘，那自轮回镜上也该能够窥探一二。沈白泽这么想着，抬手便点在了水镜之上。
寻常他借轮回镜寻本溯源，从来没有不成的，可这回镜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只透出一点湛湛水光来，瞬息便化作了漫天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让沈白泽窥见其中些许人影轮廓，正是司九霄的面目。
男子闭了闭眼，蹙眉掐指算了几回，可怎么都算不出自己和司九霄有过什么前尘往事，要么就是真的没有——要么就是有人引动天机，刻意遮掩。
能够将他一个化神修士的推算都尽给遮掩了，这人恐怕不是崔旃一般的大乘修士，就已经是渡劫的大能了。
可这样的修士，何必要遮掩他一个化神身上的前缘？
沈白泽想不明白，但之前收徒的话已经落下了，将人这么硬生生从崔旃手里、当着太华山上下百十来个新弟子的面给要来了，总不能现在摸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就将人丢在那里不管了。
想想他刚才好像还真就是将人给丢在那里不管，沈白泽有些心虚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诚然不会带徒弟，现在连忙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的作为，似乎将人从问道坪带回来之后的处置就不算妥当，于是连忙掐诀给崔旃送了个传音飞符过去：“太华，你之前如何带你徒弟的，且提点一二。”
崔旃封号便是太华真人，太华山历任掌教都是如此，除却叫他崔旃真人的，倒是诚然少有这么直接叫他太华的——他与沈白泽相熟，倒是不介意让沈白泽这么叫他。
崔旃原本刚带着楚玉回了主峰，叫了两个寻常弟子来安排楚玉的一应衣食住行，带他去领掌教弟子的份额。他这么多年也不过收了一个太华山的大师兄，现在好容易收了第二个徒弟，管事们早就预备好了东西。
收到传信的时候，崔旃难得沉默了许久，叫跟在身边的管事都有些慌乱了，才长出了一口气，摇头笑道：“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来问我……若是我不提点，这家伙是不是就要让那混账东西也一并去太阳底下打坐引气了？”
说完这话，崔旃就想起司九霄早在上山之前便已经引气入体的事情，只好啐了声，抬手将那飞符给燃了，重新点了一张，传音道：“你且先关照衣食，莫要只给功法修行便是。”
衣，食。
沈白泽这才陡然想起自家徒弟虽然引气，却还不曾筑基，更不必说辟谷了，连忙起身准备过去，又想起崔旃话里说的“衣”这一项来，他倒是有心直接取两件自己从前的法衣给了司九霄就是，可他与司九霄身量不同，少年还未抽条，个子不足，法衣纵然可以随着主人的身量变换，也没法变化这么多。
于是司九霄刚将屋子里四处都用水洗过，拿自己破布条一般的旧衣服给擦拭过了，才脱了上衣预备换一身，就见自家白衣飘然的师尊突兀的推门而入，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愣住了。
少年身上没什么伤痕，只是之前在山下总归是讨的百家饭，所以难免有几处淤青，沈白泽一见便皱了皱眉。
不等他说什么，司九霄就已经先行尴尬的将衣裳挡在了身前：“师尊稍待，且让弟子将衣裳穿好……”
“抱歉。”沈白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有些不妥，连忙退了出去，想想不对，又从窗口将一个小白瓷瓶给推了进去，低声道，“这里面装了些药膏，你将身上淤伤处涂了，好得快些。”
司九霄略挑了挑眉，让瓷瓶成功的穿过了窗户的缝隙落了进来。药诚然是好药，只闻着药香司九霄就能大概猜出这东西价值几何。
看来拜师倒也不坏。
“师尊，弟子才将屋子勉强收拾了，只是还不曾去勤务殿寻管事领东西，师尊现下寻弟子是有什么要紧事？”司九霄胡乱将自己看得见的几处瘀伤的地方涂了药，将自己最整洁的一套旧衣裳给穿上，想着不让沈白泽久等，即连忙走了出来。
他原以为沈白泽是来叫他去领了功法来修行的，不想沈白泽只是略一颔首，便温和的笑着道：“我从前不收徒弟，你是头一个，约莫也是最后一个……有些事情关照不及，你若想到，也可与我直言无妨。”
说完，沈白泽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先领你去勤务殿领份例，尔后予你身份玉牌，今后你我月例均是你领。”
司九霄愣了片刻，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好。他对长辈很少抗辩什么，也没觉得沈白泽这话说的有什么不对——若是他打听一圈就能知道，太华山上长老们一月的月例有多少，内中不乏灵药仙器，不少长老为防丢失，都不肯假手他人。
沈白泽倒是大方。
这时候的司九霄还不知道沈白泽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是将整个招摇峰上下所有的东西全数交到了自己的手里，应下之后便见沈白泽走到自己身边来，神色很是自然的就准备按照之前将人给拎过来的方式再拎走。
少年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师尊，能不能换个方式拎我……你这么拎着我觉得我快吐了。”
虽说什么也没吃，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沈白泽的脸上微微一怔，而后露出个不易察觉的懊恼神色来，淡淡的嗯了一声，重新伸出手来。
这次他抓住了司九霄的手，牵着少年一道踏在了白虹剑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