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怎么要拆了!?”靠得最近的一位大哥声音最响,“啥时候拆?拆了我们住哪儿!”
人群聚集起来之后就会有一种压迫感,尤其是愤怒的情绪开始点燃之后。那场景就好像对着一整片荒草地丢一枚小小的燃着的火柴。在昏黄的天色下,那小火苗落在枯黄干草上,火苗得到了养分,如蛇一般蜿蜒爬行。最初只是一点点,然后是点连成了片。一整片,这个时候人会听到一些些微的噼啪声,但总体来说还是很安静,让人觉得火不过如此。如果风向可以,那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的热浪。但是这都是假象。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显然这位启航房产的代表也这么想,他做出安抚的手势,再度举起喇叭:“鉴于很多都是在这里长期的租客,这些房子也有很多遗留问题,所以我们启航房地产打算全权代理这次搬迁,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好吧?一个月后——”
人都是这样,自以为通情达理,对方就该感恩戴德。
一只鞋砸在他脸上。
台下一位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正颤颤巍巍地准备脱下另一只鞋。夏北认出来那是饭馆对门住的阿婆。阿婆的篮子里放了几个鸡蛋和两个大西红柿。想来是舍不得用,才丢的鞋子。
阿婆到底年纪大了,单脚站立不稳,又因为愤怒,另一只鞋怎么都脱不下来。两边街坊赶紧扶住了她。只听见她愤怒地瘪着嘴咕哝,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年人最大的声音控诉:你要我们走,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这是我的房子。
“以后就不是啦。”房产公司代表不知死活地说。
感觉不到太多热浪那都是假象。第一个冲上来的人抢夺的是喇叭,第二个就是直接上手揍。这个代表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周围有四五个同样扮相的同事。他们反应过来正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愤怒的人群好像荒野上失控的火势,火焰窜上一人多高,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烈火熊熊和黑烟。对火的恐惧是刻在基因中,据说没有经过反复演习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况只会呆愣。
比如小刘。用椅子搭出来的简易台子已经塌了,黑西装们被愤怒的街坊淹没。他们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但街坊们胜在人多,甚至没有给他们突围起手式,全都按在了地上饱以老拳。
小刘急了,他试图从扭作一团的街坊中间辨认下头是不是压着一个房产公司的人。“不要打架!不许打架!聚众斗殴是违法的!”他冲上去扒拉最外围的群众,无奈势单力薄,他扒拉走了一个,就有四五个冲上去填补了空隙。整个空地上似乎所有人都等着揍那些黑西装一拳的机会,有人落下即刻有人补上。小刘孤立无援,但他终究是位人民警察。他心一横,钻进人群中间,向前摸索。在无数扭打在一起的肢体中,他摸到了一块工牌。再奋力向前掏摸,终于抓到了一件黑西装的袖口。
但就在这个时候,人潮汹涌着把小刘给挤了进去。要出人命了!小刘的心脏狂跳,但喊不出声音。他只能下意识地护住无数肢体最下方的那个正在挨揍的对象。一瞬间小刘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像是师父关照他的事,像是警校里体能半死不活的体能考核,像是走在街上有人冲过来喊他警察同志,还有那16号二楼朝西住户窗口,那躲在绿植后面对他挥挥手的女孩子。而他只能以扶一下警帽的帽檐以报之。
这不会是走马灯吧?小刘闪过一个念头,眼前瞬间出现自己的遗像被花圈包围,上书因公殉职、永垂不朽。同事们在他师父的带领下集体脱帽敬礼。
突然一双手捉住了小刘的胳膊。紧接着仿佛吊车那样把小刘从人群里给抽了出来。
是老张。
“不要命了!”老张怒骂。
喇叭被无数只脚给踢来踢去,安柯犹如在抓捕一个活物一样追着喇叭。最终喇叭被一脚踢到了天上,安柯一个鱼跃扑救,终于纳入了怀中。
“给我,赶紧!”夏北冲过来抓喇叭,但那喇叭已经被最后一脚给踢得四分五裂,完全不出声了。“踢我一脚。”安柯对夏北说。后者不解,安柯十分着急,“快踢!”
在广场群殴进行中的某一刻,夏北抬起腿,一记回旋踢。
安柯因为这平白无故的作用力而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但蹊跷的是,四分五裂的喇叭此时突然发出了声音,那是先前把夏北从梦境中拉回来的一手欢快的曲调。此时电流声比先前更响,整个声音异常刺耳,像人在大吼大叫。夏北举起这几乎是五马分尸的喇叭,切换到扩音模式,气沉丹田,马步虎吼:
警——察——来——了——!!
这一声可谓虎啸山林,仿佛武林高手那般千里传音。所有人都被这声大吼给震慑了,瞬间静止。整个空地一时间陷入了寂静。紧接着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做鸟兽散。走得慢的阿婆阿叔甚至被好心的街坊扛起,迅速消失在小广场周围四通八达的小巷子里。
大槐树下只剩一地狼藉和五个躺倒在地的黑西装地产商。而警笛确实远远地传来,越来越近。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他们也没通知我。”小刘死里逃生,满腹委屈。夏北跨过了还躺在地上的安柯,递了杯水给他。小刘喝了一口水,突然指着安柯:“他不会有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让他躺会。”夏北说。
“不是,真的吗?他那不是睡着了吧!”
一把椅子砸在小刘面前,小饭馆的老板娘夏北一屁股坐下来,面露杀意地盯着小刘。
“说,那个启航房产是怎么回事?”
小刘在警校上过审讯课,但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体验了一把。依稀记得师父临走前说过这个辖区最生猛的区域就是这片地带。而如今他是眼看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年轻女子被这片土地给野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注、注意你的态度……”小刘气势上先输了,但还想挣扎一下。
老张经过夏北身后的时候,附耳了一句:袭警犯法。
小刘眼瞅着夏北攥紧的拳头松了松。师父当时说的什么来着,换位思考,想人民群众所想。然而小刘其实经常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所谓换位思考那首先得知道对方在思考啥,但小刘发现自己总是没法读懂别人的心思。他人的需求对小刘来说就好像一个谜语,他们的脑回路仿佛迷宫,有时候明明说的都是中文,但小刘却觉得对方和自己并不属于同一个星球。
像有一次有个大爷找他投诉说家附近有一条野狗流窜。小刘给他联系了打狗队,把狗给抓了。结果大爷反而哭爹喊娘地要小刘赔他女儿的狗。原来这条狗是他女儿养的,女儿和爹闹矛盾一走了之。大爷一怒之下把狗也赶出了家门。
小刘全程懵了:不是你要我过来抓狗的吗!到头来你还投诉我抓狗?
后来这件事还是小刘的师父出马,一个五十多岁的社区老民警。安抚了大爷,带回了狗,还给狗买了个窝。不久之后经过社工调解,大爷和女儿的矛盾也慢慢解开,皆大欢喜。
但小刘欢喜不起来,只觉得他人即地狱。
事到如今他每次来谷神街都战战兢兢,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这谷神街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小饭馆里的三尊神更是过之无不及。
像是飞起一脚把人打昏在地,再举起喇叭虎吼警察来了这种事,脑子正常的人决计干不出来。小刘觉得自己肤浅了,先前他只觉得自己能和夏北打个五五开,小饭馆里也只有一个疑似精神出现问题的安柯。但现在看来,夏北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地球人。
这种人要怎么对付?他没接触过谷神街的神夏九天。过去都是师父和对方玩高端局。现在师父被调走了,夏九天也去世了。他感到自己孤立无援。
“袭警犯法。”小刘柔和地说。
“那咱们柔和点讲。”夏北皮笑肉不笑,“你是这儿的片儿警!你怎么会不知道拆迁的事!这种事难道不应该通过拆迁办吗!你以为我是乡下人没经历过拆迁吗!”夏北捉住小刘的肩膀使劲摇晃。
事实上夏北确实没有经历过拆迁,不然也不至于混到这种境地。
“是没有消息!真的没有!”小刘惨叫起来。
“那他们怎么说要拆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我去问问,去问问行不行!你现在这算袭警!”
夏北撒手了。
小刘理了理衣服领子,总算找回了一点气势:“但我和你们说啊,就算不拆迁,房东清退租客也是合法的。街坊邻居这样暴力违抗才是要进局子的事情……”
夏北和老张一齐看向他。
“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好吗!想人民群众所想!”小刘举手发誓,“我也不想大家进局子!”
这个时候,安柯缓缓地坐了起来,仿佛诈尸一般。他缓缓转头看向小刘。
“曲速引擎还差七百五十六个气球。”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