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就觉得脸上的疼越来越火辣，一摸肿起来了。心里骂骂咧咧寻思这笔账要和安柯算，不止是这笔账，还有很多笔帐都要和这小子算个清楚，尤其是……尤其是……妄想症的事，一定要他说个明白！
安柯早就跑得没影了。但夏北知道要去哪里找他。谷神街的街道错综复杂，抄近路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只是看起来，夏北跑向一道楼梯，那楼梯明显是后来搭出来的，属于那些盘根错节的建筑物的一部分，她爬上楼梯又拐了一个弯，穿过一扇窗户，就摸到了谷神街的屋顶。
一片通途。夏北在屋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那些古老的屋顶接住了她穿着拖鞋的脚。再向北去，在谷神街的尽头那个硕大的垃圾场之后，一栋废弃的烂尾楼在夜幕下伫立着。
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那是从谷神街外的世界传来的，或许是那河对岸的购物中心前在举办什么活动。一些巨大的横幅被热气球扯在半空中，一头固定在地面上，就这样随风飘动。
夏北爬下垃圾堆，有野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待她走近才跑走。废弃大楼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门口被拦了两道警戒线，这都是当时他们在这里和桃姐的前夫斗智斗勇最后惊动了警察的结果。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中途加入的，那个看起来像杀人犯的男人居然是死而复生的大画家。艺术折磨人呢。事后老张评价。
警戒线怎么唬得住夏北呢，她俯身钻入然后拾阶而上，一直到了大楼楼顶。
安柯蜷缩着蹲在楼顶的边缘。
“你果然是缩在这里。”夏北说。然后就看到安柯一抖，迅速转过身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你妈没来。”夏北没好气地说。
“哦……”安柯摸了下眼镜。
“你不打算给谷神街的夏老板解释一下吗？”夏北说，她试图让口气变得轻松一些。
安柯低下头，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
“你也觉得我是……妄想症？”他问。
“倒不如说一开始我就觉得你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安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苦笑。“果然是这个样子……”他的声音特别虚无缥缈，好像是从宇宙另一端传来的。
“但是，但是啊！”夏北看他这副德行，火直接窜了上来。“我身边缺你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吗！我爹！脑子有问题！我妈！脑子有问题！戴维！脑子有问题！老张，好吧他还算可以……老鲍麻子缺儿那哥俩，你觉得谷神街这帮人哪个是正常的？连我也一样！哪个缺心眼的会在这种地方开个破饭馆？就因为有人说要靠它回家？”
夏北一把抓住安柯的衣领：“收起你那副不被理解超级痛苦受害者的样子，你要回家，我就支持你回家！你想干什么，我不也磕磕绊绊一直帮你到现在了？我是个纯粹的倒霉蛋，就是良心太好了！”
夏北如此发泄了一通，最后把手一松，大声从鼻子里哼了出来。“我不管你到底咋回事……”她咕哝，“但我就是不爽，谁规定的……人就得正常？”
安柯缩在角落里，一开始是惊恐然后是慌张，最后慢慢地呼吸变得缓和。“你……你相信我？”他问。
“我信啊。”夏北特别轻松地说，“在谷神街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安柯慌乱地摸着眼镜。“那……那我要和你说一个事，我……”他努力地把眼镜戴在正确地位置，抬头看向夏北。“这个星球其实也……”他的眼睛里映出夏北的样子，“也……没有我想的那样糟糕。”
“啊？“夏北困惑。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尖叫。
“儿子！”安柯的母亲出现在了通往天台的楼梯口。她体面的发型凌乱，眼神狂热。不消说老鲍麻子和老头们应该是输了。这让夏北大惊，竟然有人能够击败谷神街最强团伙。安柯妈的实力也太吓人了。
安柯在看见母亲的一瞬间也凄厉地惨叫起来，迅速爬上围栏。
“我草！”夏北阻拦不及，企图抓他衣服不及，抓了个空气。
不想这个时候安柯妈已经冲上来了，但就算是她，此时也察觉到儿子生死一线。两个人女人距离天台围栏一米左右，谁也不敢向前。
安柯全身发抖，人已经翻过了围栏，双手抓着铁栅栏，两条腿则搁在围栏外面大约半个脚掌长的地方。
“儿子……你不要想不开，妈妈保证，保证不会再带你去看病了。”安柯妈惊慌之余，拼命说着。
但安柯完全不领情，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你每一次都是这么说的！”
夏北眼看着安柯妈的脸色白了一阵。就这会，楼梯口陆续跑来了其他人，安柯爸一看到这个场景就吓傻了，接着是气喘吁吁的麻子。没有看到老鲍，他可能又借口自己血压两百，在楼下歇着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不一样！柯柯……你不知道妈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每天都睡不着，梦见你被人贩子给骗走了——”安柯妈兴许是越想越觉得委屈，开始嚎哭。夏北发现她说到人贩子的时候看了自己这边一眼。
“这些都只是这个星球上文明产生的危机罢了，他们伤害不了我。”安柯梗着脖子说。
“儿子，你体谅体谅你妈妈吧……”和安柯长得十分相像的中年男人也上前了一步，但他的口气明显软得很，完全不及女人那么强而有力。
安柯不说话。他好像厌倦了那般仰天长叹了一下：“还有366478秒，暗物质跃迁才会发生……错过就要再等下一次，那是这颗星球围绕恒星公转的一百八十次之后。”
“你就让他等个这什么三十六万秒之后，也……也没损失。”夏北说，她已经发现了。安柯妈是个标准的刺激源，就好像负子蟾蜍于密集恐惧症，正午的太阳于紫外线过敏，鞭炮声于枪击幸存者。
但这个刺激源完全没有方面的自觉。夏北的发言换来了安柯妈一个怨毒的眼神。“我儿子这样子一定是因为你教的，他以前很乖的！”安柯妈尖叫道。
我草，有没有点新戏码？如果嘟嘟在场，她肯定会这样评价。夏北翻起了白眼。麻子在后面小声地提醒：“还手就是互殴……”
“你能不能闭嘴啊！”夏北骂麻子，见安柯妈冲自己来了。她赶紧躲到麻子身后。麻子此时被夏北架着，被迫面对安柯妈 。他只能像企鹅那样试图让自己显得很凶狠高大，这在谷神街算是基础本领，人人都会。一般人遇到这个情况说不定会怂，毕竟是从文明世界来的。但安柯妈明显不是一般人。她是把老鲍的老头军团按在地上摩擦的豪杰，说不定和启航集团老板单挑也能五五开。安柯妈秉持我不看就是不存在的方针，指着麻子背后的夏北：“你出来！我儿子今天要是跳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你可以和我的死鬼老爹讨论讨论怎么不放过我！”夏北在名为麻子的掩体后面探出半个脑袋。
安柯妈显然没有听懂夏北的挑衅，但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手已经伸出来了要去抓夏北的头发。
“还手算互殴！”麻子扑来抓住安柯妈的手。“老婆！”安柯爸加入了混战，去掰麻子的手。三人打作一团之际，安柯妈突破了麻子的封锁，腾出了一手出来抓住了夏北的围裙。
“你有病啊！要去看医生的是你！”夏北尖叫。
“小娘皮！还我儿子来！”安柯妈声音凄厉得像女妖，另一只手也腾了出来，已经做出了耳光的起手式。
“老婆！不要打人！”安柯爸把麻子压在了地上，情急之下大声提醒。但这提醒是完全没有用的，安柯妈的掌风已到。
夏北被揪住了围裙，闪避不得。她突然背手过去，把身后的结一扯，整个人后退一步。那围裙如金蝉的壳一般脱了下来。安柯妈一巴掌打了个空。
“还手算互殴。”夏北说。
麻子在地上听见了，双手捂住眼睛。
破空的一记上勾拳，安柯妈整个人腾空而起了几厘米，然后好像格斗游戏里那样咚地一下落在地上。
“我草。”安柯说。麻子捂着脸，他认定这样就不会成为目击证人。安柯爸大叫着“老婆”扑了过去。
夏北感觉自己好像是逐渐熄火的火箭引擎，但在彻底关闭发动机之前还有一些火得卸。她转身走向安柯，一把捉住他的胳膊。“你给我下来！”像所有在饭馆里的时光里教训安柯那样，她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捉住了自己唯一的员工。
“我不觉得你会飞，你掉下去就真的没了。外星人也没了。这就是地球，地球是有地心引力的。”夏北特别认真地说。
“对不起……”安柯说。
“下来！”夏北厉声道。
安柯老老实实地抓住栏杆，抬脚跨。然后，他脚打滑了。
安柯脚一滑，整个人向后坠去。但他没有掉下去，因为夏北捉住了他的胳膊。但是整个人的重量都在一条胳膊上，夏北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疼得龇牙咧嘴。“你手怎么那么油！我……我要抓不住了……”眼看着她的身体即将失去平衡，开始往外翻。一双大手抓住了夏北的腿。
是老张。接着是老鲍，这家伙气喘吁吁的，保温杯都丢了。然后是麻子，再然后是哭叫着安柯妈和安柯爸。人们死死地抓着夏北的腿，想要把她往栏杆里面拉。
但安柯的手还在向下滑。“我抓不住了！”夏北哭喊，“你是不是擦完桌子没洗手！”
安柯惊恐得叫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挣扎反而加速了滑落的趋势。手指从手腕处向下滑动，接着是手指。夏北另一只手也抓了过去，但无济于事，几秒钟后，她手上除了疼痛，空无一物。
安柯在众人的大叫声中向下坠落，而火箭则是在轰鸣中升入天空。新闻播报着今天是神船十五号成功发射的日子，它搭载的飞行器将环绕月球轨道一周，然后往深空进发。
而在此时，苟延残喘至今的小饭馆在轰鸣声中倒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