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钻进阁楼里。从一地杂物中翻出一个相框，相框里嵌着夏九天的遗像。相框玻璃有了一道裂痕，但除此之外都还完好。夏北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相框摆回原来的位置。
“你不会真的跑去我妈那边说了什么吧？她今天打电话给我，整个人都转性了。咋回事你们俩？”她对遗像说话，遗像自然是不会回答的。相片上夏九天的表情依然似笑非笑，温和中带着一丝高深莫测。
立秋了。理论上夏天应该算是结束了，但日头依然毒辣，午后的暑气也依然热烈。只不过老鲍的保温杯里多了几片黄芪，他说秋天要补气。
这天夏北在收拾饭桌，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姑娘，跟你打听个事。”
夏北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个女人看着有了年纪，眼角有皱纹，黑眼圈也很深。但打扮挺得体，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和她站在一块的还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戴着眼镜。在女人说话的期间，那个男人略显局促地调整了一下眼镜框。
“啥事？”夏北站起身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见过这个人吗？”女人滑动了一下手机屏幕，展示给夏北看。
屏幕上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免冠照片，戴着眼镜，头发刘海有些凌乱，看向镜头的目光显得十分困惑。
是安柯。
“你们是什么人？”夏北又擦了擦手。
“照片上的人，是我的儿子。”女人说。
夏北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安柯其实也是娘胎里出来的，肯定有父母。她招呼两位坐下，局促了起来。“他也没跟我说你们会来啊，真是不好意思。”夏北环顾四周，想给他俩拿点喝的，却被女人制止了。
“他在这里对吧？他真的在这里？”女人十分急切，看起来全凭良好教养在阻止她进一步的言行。
“呃，对呀。他去送外卖了。你们……没和他联系过？”夏北狐疑起来。
女人踌躇了一会，最后还是说了。“有亲戚朋友在电视上看到，我们这才找得来。咱这儿子啊……有很严重的妄想症。”女人叹了口气，“总是幻想自己是外星人什么的，要回自己的星球去。”
女人的话好像一道闪电劈在夏北的脑壳上，她整个人像被电流从头过了一遍那般。不远处路灯周围飞舞的小虫，有那么一只飞进了灯泡下面，就看到火花四溅之后，路灯挣扎了一下，最后彻底熄灭了。暮色彻底笼罩了上来，所有的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那女人的目光始终望向别处，似乎这是一件十分羞于启齿的事。“他从家里跑出来已经不止一次了，上次是三年前，这一次又一样。我和他爸发了寻人启事也没用，还好电视里有个一闪而过的镜头。那个新闻是在S市，我和他爸就跑过来了，到处打听，后来在火车站有人说是在这里，就过来了。他……送外卖去了？”女人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对，他是呃，这几个月都在这儿干活，干得还挺好。”夏北说。
“傻孩子，也太傻了。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哎我不是说你这里不好啊，他本来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大学是特招的。”女人说，“和你这样的不一样。”
女人说得特别诚恳，但就是因为诚恳，夏北心里的邪火开始往外窜。
“其实我也是985大学毕业的。”夏北的脸已经开始冷了。
“哦是吗？”女人坐在那里，频频回望巷子口，心不在焉地附和，“985也有联合办学的。”
老张看到夏北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想了想，转了一圈又走过去了。“咋了？”老张问。
“她骂我是野鸡大学出来的！”夏北咬牙切齿。
“英雄不问出处。”老张平静地说。
“她还觉着咱这里不卫生！”夏北控诉。老张转头一看，那女人正掏出了一张消毒纸巾使劲擦自己坐的椅子，擦完了，才很小心地坐一个角。接着她又掏出另一张纸巾递给男人，要他也擦一下。男人看起来很拒绝，然后女人的声音就提高了，声色俱厉地要求男人赶紧讲一下卫生。
“神经病。”老张说。
夏北拿着两杯茶过去，特地掏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女人对她说了谢谢，然后拉住她问东问西，问安柯在这里每天工作多少小时，住哪里，工资多少，交金吗。“收留我这个儿子是很感谢，但你可不能趁机欺负他啊。”这个当妈的说得柔声细语，但又一股子威胁的劲。
“怎么会呢？”夏北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就好，我和他爸在S市也认识些人的。”女人说。
什么意思咯？她还真当我是社会底层？夏北对老张嘟囔。“开饭馆的才不是社会底层。”老张十分严肃地说。
安柯的父母占据了一张桌子，不久之后饭点到了，闲散街坊们陆续出现，无一不斜眼瞅了瞅那对衣着体面的夫妻，然后就大声招呼落座。那对夫妻所在的桌子，仿佛一个不和谐的墨点，在整幅画的角落中。让人无法忽视，但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老张看不得有人的饭桌上空着，过去招呼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却遭到拒绝。眼看着这对夫妻越来越焦躁，整个小广场的气氛也显得诡异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夏北听到电动马达的声音由远及近，再一看巷子口老张的蓝色电动小三轮出现了，安柯背着外卖箱从上面跳了下来，看起来很高兴。
“我送完了，夏北！我没有迷路对吧！”他跑向夏北所在的方向，却听到一声尖叫。那是安柯的母亲发出来的，她尖叫着站起来：“儿子！”
安柯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妈妈……”
女人率先站了起来，几乎是扑向儿子。夏北此时正在给安柯卸下身后的外卖箱，见状大惊，转身迅速拦在安柯面前。
“你让开，那是我儿子！”女人试图将夏北推向一边，她身后的男人显得十分无措，不知道是该去帮自己的老婆，还是阻止即将发生的争执。
女人并没有成功。夏北一个马步蹲，气沉丹田，巍然不动。
安柯躲在夏北后面， 整个人缩成一团。
见掰不动夏北，安柯母亲一边继续用劲，一边努力和颜悦色：“儿子，怎么了儿子？乖，跟我回去，别在这种地方待了，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
不知道的人听她的称呼语气，还以为安柯是个未成年的小朋友。
安柯缩得更小了，甚至开始发抖。
“老婆，这样不太好吧。儿子被吓坏了呀？”安柯的爸爸终于决定做点什么，伸手去扶自己的妻子，下一秒他的手却被打开了，紧接着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你少来管！”
安柯的母亲尖叫过后又向夏北背后的安柯伸出手：“乖……到妈妈这边来呀……”
麻子原本在边上饭桌上扒拉炒饭，这会饭也不吃了，就盯着那边的推搡，其余街坊其实大都也直起了身子，有些甚至站了起来。“这不好弄啊……一个娘一个儿子，家务事……”麻子咕哝，但说归说，他和几个街坊互递了眼色：要是这个外来的娘们敢打他们的夏老板，他们就一拥而上把人抬走。
麻子他们规划得好，却想不到那边战局急转直下。安柯的母亲突然失去了耐心，尖叫着：“安柯！你给我过来！”一把捉住了安柯的袖子。
安柯也尖叫起来，他发疯一般地掰着母亲的手，仿佛那不是人类的手指而是什么恐怖的外星生物，正沿着自己的胳膊往上爬。
“儿子，儿子，我求求你……不要丢下妈妈！”安柯母亲的情绪又切换成了哀求。但安柯的动作越来越疯狂，最后他竟然撕下了袖子，。“不要！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发疯一样地叫着，转身狂奔而去。
“安柯——！”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为什么要跑！”
夏北心想他为什么要跑您不知道吗？但表面上她还是一副情绪稳定的样子。“这位女士，冷静一点啦！”
啪。夏北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接着脸上火辣辣地痛。这一巴掌的力道十分重，可能是一个中年妇女盛怒时期的巅峰。
夏北懵了。然后就听得他们身后的桌椅噼里啪啦发出声响，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这位女士，您冷静一点。”麻子的口吻完全不像谷神街的街坊，倒是很合适在律所这种地方。他脑海中关于德高望重的金牌律师被当事人打了的记忆复苏了。于是他决定做点什么。
他与桌边的老鲍眼神一错，两人率先冲了出去，身后跟着七八个街坊，其中有四个是老鲍的手下，也就是谷神街最强的势力：老头。
安柯母亲的盛怒仍在，她转身寻找对手的时候。只见这几个老头一马当先把安柯的双亲给围住了。“叫你冷静一下，丫头。”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说。
安柯的父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老婆正要抬起来的胳膊。“不能碰！不能碰！”他的眼里满是惊恐。
“哎，还是这个小子懂事理，丫头你碰我一下，我后半辈子就指望你养啦！”另一个老头说。
“对对对，那二大爷血压两百，老冬瓜支架装了七个，刘老头脑梗两次还有前列腺癌……”老鲍在后面咂嘴。
这几位被点名的老头转身对老鲍作揖，意思是“承蒙夸奖”。
夏北趁此机会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