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临上车前还咿咿啊啊地说着什么，死拽着瘸子的胳膊不撒手。最后瘸子说：“你要是不开心，就回来找哥。”
歪嘴点点头，这才慢慢放了手。
那辆载着歪嘴的车终究是从巷子口开走了，汇入大马路上的车流，一路奔向歪嘴的故乡。那本来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本来瘸子应该永远不会遇到这个呆呆地看着广场上阴霾天空的小伙子。瘸子对着车开走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挠挠头，甩着手走了。人生无常，他想，人生无常。
有一天瘸子经过那户整天挨他捡便宜的人家，那天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闲逛过去，那户人家突然打开了门，出来一个大哥，手上端着一个淘箩。两人四目相对。瘸子有点懵，寻常这户人家的这个大哥和瘸子的关系就是一个追一个跑。这样狭路相逢的机会多半接下来就是一顿追打。那个大哥看了看瘸子，又看了看淘箩。淘箩里是晒干的青豆，想来大哥刚从屋顶把青豆给收了回来。
“好小子，就你一个了？”大哥问。
“咋了？今儿我可没拿你家东西。”瘸子说。
“爬不上去了是吧？”大哥说。
瘸子一声国骂，大哥恶狠狠地笑。完了他把一淘箩青豆塞给了瘸子。瘸子不解，十分警惕：“你干嘛？下泻药了？”
“要下药这些年早下了。”大哥说，“咱要搬走了。”
瘸子只觉得有什么又捏住了自己的心脏一下，但他脸上面不改色，抓了一把青豆往嘴里放：“搬哪里去？”
大哥刚想说话，突然地动山摇。两人都站不住了，淘箩里的青豆洒了一地。
瘸子当下脑子就一片空白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不让自己跌倒，但终究还是失败了，就听见周围有瓦片掉落的声音，他和大哥两个人抓着彼此，跌跌撞撞往空地上跑。
地震的时候，夏北在饭馆里。一开始她还试图稳住锅碗瓢盆，很快挂在墙上的锅子劈头盖脸地倒下来，老张一把捞起夏北就往外头冲。到处都是杂音，人们大喊大叫，从屋子里冲出来。夏北两脚离地，被老张放在空地上，然后看到老张又冲回饭馆，不一会又扛了个人出来，是安柯。
饭馆外头的钢筋发出咔咔的恐怖声音，谷神街尘土弥漫。麻子头上顶着一条没拆封的被子，边跑边嚷嚷地震了！地震！
据说那次震前后也就三十多秒。但所有人都觉得好像漫长得仿佛半辈子。S市的其他地方也有震感，但不知为何谷神街的人觉得震感最为强烈，就仿佛那三十多年前的事故开始反噬，当时本应该因为爆炸而倒塌的房屋，延迟到了今天，如同四万光年外那颗恒星被延迟看到的光。
众人在广场上待了几个小时，才有胆大者回房子取东西，却被闻讯赶来的消防队阻止。整个谷神街都在摇摇欲坠，但那些房子又仿佛找到了平衡点，一如夏九天阁楼里的杂物，只要不施以外力就不会倒塌。
街坊们开始报数，寻找失踪的人，如果有的话。老鲍把跟着自己跑出来的老头老太来回数了三遍，发现缺了一个。众人心急火燎地去找，发现那位正是九叔公，九叔公在屋子里巍然不动，众人十分惊恐，上去探了探鼻息，发现九叔公只是睡着了，这地动山摇要妨碍不了他的睡眠，仿佛他在睡梦中已经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七手八脚地把老人给抬了出去。
和瘸子搂在一起的大哥是独居，从屋里挖出来一个枕头扛在肩膀上，他自嘲说这下连搬场车都省了。
夏北到处乱窜，哪儿缺人手她就过去帮忙，帮人支个蚊帐什么的，几乎所有人今天晚上就打算在屋外睡了。老张把饭馆里的煤气罐子都扛了出来，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就又取了锅碗瓢盆，直接在空地上支起了锅。问他干啥，他说人总要吃饭吧。何况冰箱停电了，最好把东西都煮了。
夏北经过那堵涂鸦墙，那墙上一道裂痕像楚河分开了两界，把所有含糊不清的图案和刻字分成了两半。夏北抬头看向窗台的方向，突然跑向那栋楼的门洞。那楼是谷神街少见的结构完整的建筑，外观看起来并没有很大变化，那二楼的窗户也开着，从下头望去也还是黑漆漆的。
夏北一口气跑上楼，边敲门边喊：“你还好吗！”
门里没有动静，连门缝下一闪而过的人影也没有。夏北等了一会，便反身下楼去。消防队正在挨家挨户地检查，夏北拦住了他们，比划了一番指向二楼的窗户。
那房间里有个女孩子。夏北向他们解释道，但我敲门她没有回应。
于是，在夏北的带领下两个消防队员带上了破门器。他们把夏北拦在楼外，只身上去。
一声巨响，门被打开了。
后来夏北听人说，那屋子里根本没有人。只有满屋子的纸片，在开门的一瞬间被外面流通进来的空气吹起了起来，好像无数的羽毛。
并没有人。夏北的保温桶干干净净地放在桌上，盆栽看起来早晨刚被洒过水，泥土还是湿润的。屋子里所有的生活痕迹也都在，床铺边的小小毛发，地板上还有一双粉色的塑料拖鞋。
但是没有人，哪里都没有。那个被所有人叫做白妹妹的姑娘，就这样消失了。
也不是没有找过。但根本没有她跑出门的痕迹，窗台上也没有指纹。
小刘回来了，他提着行李箱直奔谷神街，却看见大家都在广场上作息，边上是老张新支起来的灶台。这个年轻的警察愣住了，明明只是离开了一小段日子，却什么都变了。夏北告诉了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怎么会呢？小刘说，怎么会呢？他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夏北说，她……可能自己走了吧。
其实除此之外夏北也想不出别的解释，白妹妹可能是自己走了，然后擦掉了所有相关的指纹。她的想象中这个瘦弱苍白的姑娘终于决定踏出这个保护她但也是囚禁她的小屋，跨过郁郁葱葱的窗台，跑向外面的世界。
但小刘明显是不认可的，他大叫了一声，提着行李跑走了。
安柯那几天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地上，那个他费尽心血的磁场观测装置，根据他的说法已经没用了。但夏北看不出来这坨被砸坏的废铁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但它确实是坏了，弹簧天线断成好几节，原本呈现动态平衡的零件现在散了一地，夏北偷偷观察了一下，这玩意里面确实没有电池，干电池没有，锂电池也没有，就是一堆铁片的组合。这就很违反地球上的物理规则了，或者说是夏北的认知。
夏北说你这玩意修不好了？安柯黯然神伤地说嗯。过了一会他站起来，犹豫着开口：“那个……其实我骗了你。”
夏北抬头。安柯局促极了，斟酌了半天才继续说下去：“它不能稳定磁场，它什么都办不到。我只是为了留下来才这么说的。”安柯一口气说完，然后做出了抱头蹲防的姿势。
夏北叹了口气，走过去捡起一块铁片，这铁片看起来好像某个门框上拆下来的铰链的一部分，有两个明显的螺丝孔。这种明显是人类工业化的产物，功能也极其明显。
“没关系。”她淡淡地说，拍了安柯的肩膀一把，起身走了。
老张的灶台在煮毛豆肉糜豆腐。瘸子拿了个搪瓷盆过来了，老张说再收点水就好了。瘸子点点头，自从歪嘴被家人接走之后，瘸子身边少了那么个人，大伙都有点不太习惯。瘸子看着倒是没什么变化，仍然大哥大姐老板喊着，特别喜庆地笑着。
毛豆肉糜豆腐这几个食材煮到一起根本不用再放味精，而且特别下饭。老张给瘸子舀了一大勺，又添了饭。夏北给他拿了个塑料椅坐。
瘸子吃完了饭，突然站起来说今天是来告别的。他想回老家看看。面对众人有些诧异的眼光，瘸子不好意思起来：“咱也不是娘胎里就是要饭的。人总有个来处。”
瘸子最后对着夏北他们鞠了个躬，转身走了。他一瘸一拐，身子上下起伏极大，肩膀左高右低，就这么慢慢地走远，转了个弯不见了。
安柯说这个地方就好像一个即将塌缩的宇宙，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最后都会变成一个不可观测的点。夏北突然有点理解他所说的，所有人都好像在奔着所谓的结局而去，虽然对他们的人生来说这并不算是结局。但对谷神街来说，兴许这确实是最后一个夏天了。
老张招呼夏北把桌椅收一下，暮色之下这天的晚市要开始了，就算小饭馆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来吃饭的食客还是络绎不绝。瞧，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寂寥和热闹并存。
夏北的手机屏幕在地震的时候摔碎了，但功能还完好。夏北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夏北正在上菜，她在围兜上擦擦手，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喂，妈妈。”夏北说。
“北北啊。”电话那头的中年女人似乎有点踌躇，“我昨天梦见你爸了。”
“哦……”夏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跟我说了很多，在梦里说了很多。但我什么都没记住。北北，妈妈想问你……”
“您说。”
“我是不是蛮失败的呀？”
夏北一愣，但嘴上说的却是：“怎么会呢？你很好呀。”
“是吗？那为什么……你爸走了呢？你也……不肯待在我身边。”
“呃……我爸他，有自己的想法吧。我的话……想闯一闯。”夏北言不由衷地说着，在心里自我安慰着也不算是骗人，只不过是部分真相罢了。
“闯一闯……哦……”夏北母亲重复着女儿的话，但夏北觉得她其实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并不太能理解。电话那头没有再传来声音，但是也没有挂掉。
“妈。”夏北突然出声，“你知道吗？我最近想通了一件事。”
“啊？”母亲的声音回应了，夏北的口头禅完全继承自母亲。
“其实人生就是吃饭。不管吃得快吃得慢，都能吃到好吃的。”夏北一口气说了下去。是的，这正是她悟到的事情。
“吃饭啊……”母亲的声音还是显得很困惑，“你爸爸以前说过我烧菜还是蛮好吃的。哎，北北……”
“怎么啦？”夏北问。
“你爸他……是不是已经没了？”母亲的声音显得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