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觉得人生无常极了。原本他以为只有自己的那些广场上的同行们会莫名其妙消失,像夏九天这种人,只会慢慢老去,要么搬走,去别的地方。
老夏头七的那天,天气特别好,晴朗透明。瘸子爬到了屋顶上,不知怎么摸到了那个堆满绿植盆栽的窗台边上。那个窗台瘸子有点知道,说是个父母双亡一身病的姑娘住在里面。但那姑娘长啥样子,没几个人见过。
他往窗户里瞅,黑漆漆的啥也瞅不见,再想蹲下来往里瞅,当下就被滋了一脸水。他哇哇大叫着后退,依稀听见屋檐下头传来歪嘴的声音。
等他把脸抹干净,就看到那窗口伸出来一只惨白惨白的胳膊,手掌里捏着一个洒水壶。胳膊的主人隐在窗户里头,那洒水壶的壶口对准了瘸子。
瘸子马上讨饶了,说姑奶奶对不起,我马上走,马上走。那洒水壶才慢慢缩了回去。
洒水壶是缩回去了,过了一会,那惨白纤细的胳膊又伸了出来,放了一包饼干在窗台上,就放在两盆盆栽中间。
那包饼干瘸子后来拆了与歪嘴分了,而那条惨白的胳膊偶尔会出现在瘸子的梦里,多半是噩梦。
小饭馆那阵子没开张,那个黑脸厨子老张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瘸子又想,自己的安逸食堂看样子是要没有了。这也很正常,不过是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罢了。
结果没过多久,大概一个月,瘸子对时间的概念一向模糊,只对季节敏感。那会儿就记得是天气越来越热,大太阳底下已经站不太住了,但阴凉处的风还是凉爽的。
他经过小饭馆的时候,突然发现里头居然亮着灯。好奇之下闯进去一看,咦?有个面生的丫头?
黑脸厨子老张说那是夏九天的丫头。瘸子的疑问得到了部分解答,原来夏九天还是会和女人结婚的,那丫头和夏九天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相像,但脑子好像不太好。第一天就卡在了那条小巷子里动弹不得,瘸子费了半天劲才把她拔了出来。她那一身看起来就很贵的衣服和高跟鞋,看着就不像能在这里待上三天的。
但老张也不知道是死马活马的念头作祟,瘸子知道的是……夏九天留下来的小饭馆还真开张了。
而且一开就开到了现在。
这天瘸子带着歪嘴上广场那边去,从谷神街到广场那边得走一阵,瘸子在前头走,歪嘴跟在外面。虽然谷神街外头就有很方便的公交车,但瘸子从未想过坐。只是顺着公交站一个个走过去,总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天他刚走到第三个公交站,瘸子就察觉到不太对劲,就好像总是有人看着他们。这十分少见,一般来说路人都会刻意避开他们这号人,不仅是身体还有视线。就好像他们是根本不存在的。要是有人开始注意他们,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瘸子四下打量,没见什么。便在心里自我安慰:一个臭要饭的,有什么人惦记呢?别想了。
结果下一个路口,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女的越过了瘸子跑向歪嘴,一把抱住他就开始哭。那个女的看着身材矮矮胖胖的,头发有些花白,身上的衣服看着陈旧,尤其是一双鞋。她抱着歪嘴大声嚎哭,但嘴里说的是口音极重的方言,瘸子听不懂。
歪嘴看着非常不知所措,他看向瘸子,仿佛求救似的。那一刻瘸子也不知道自己打哪里来的气势,大吼医生扒拉开了那个女人,一把抢过歪嘴的胳膊,拽着他就跑。
女人拽不住,歪嘴被瘸子抢了跑了。瘸子跑得极快,他拼尽全力猛跑,却见歪嘴频频回头。那女人嘶声力竭地呼喊着两个音节,跟在后面。
瘸子发了狠,越跑越快。拽着歪嘴就往小街里窜,这附近都是旧城区,有些正在拆迁有些还没有。往来人杂,不一会那呼叫的声音就远去了。瘸子靠着沿街的一栋楼房的外墙,慢慢滑下去坐倒。“娘咧……”他喘着气说,抬头看向歪嘴,想说点逗乐的话。却见歪嘴哭丧着脸,手脚都在发颤。
“没事了没事了……”瘸子安慰他,但歪嘴看着还是要哭。瘸子没有办法了,从自己的袋子里摸出一瓶娃哈哈,用手指抠开了封口的纸,递给他。歪嘴乖乖地接过,喝了起来。瘸子就看着歪嘴的笑容又慢慢地,一点点地回到了脸上。他觉得自己的心此时也放缓了跳动。
两天后的晚上,瘸子下工。按照惯例他和歪嘴要去小饭馆那里吃饭,饭馆现在给夏九天的女儿管着,这个约定也还在。然而这天大老远的,就看见饭馆外头有好几个人,一个个都面生,绝对不是唠上头懒得回去的街坊。
瘸子预感不对劲,想拉着歪嘴跑但已经来不及了。夏九天的女儿眼睛尖,已经瞅见了他俩。这丫头几步跑出来就把瘸子拽住了。
“跑什么?有人找你们。”她说。
夏九天的丫头,原本瘸子觉得她肯定待不了多久。但就这俩月功夫,她让整条谷神街的人都见了世面。瘸子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狠劲,能把拦在她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撞飞。
“什么人会找我这叫花子啊?”瘸子嬉皮笑脸,手上却在使劲,想要把那丫头的手指给掰开好脱身。然而那丫头抓得特别紧,指着歪嘴说:“不找你,找他。”
就这个时候,那饭馆里跑出来一个女人,瘸子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个矮矮的头发花白的女人就是那天在大街上抱着歪嘴大哭的。这会她倒是没有先前那样,只是离得不远便停下了脚步,嘴里念叨着瘸子听不懂的话。
“你撒手吧。”夏九天的丫头对瘸子说,“人的亲姐姐找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瘸子这天夜里才知道,歪嘴是有家人的,也有名字。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掏出一张相片,相片上几个孩子还有父母长辈排排坐着。所有人的长相都呈现出血缘的样式来,都有那么几分相像。女人指着相片上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是笑得最快乐的那个,一口白牙露出来,胖胖的脸衬着红晕。
瘸子不得不承认,这个笑容确实很熟悉,和歪嘴高兴时候的样子如出一辙。
剩下几个人都是歪嘴老家的亲戚。从他们口中瘸子才知道,歪嘴出生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十多岁的时候一场高烧去了半条命,醒来之后就变得疯疯傻傻,也没法读书了。家里兄弟姐妹多,就轮流照看他。但是想不到还是走失了。这一走失就是好多年。父母自责,也受不了村里人戳脊梁骨,说他们故意的,不要自己的傻子儿子,就憋着一口气到处找。
但终究是没有找到,十多年过去,父母相继去世,两人去世之前念念不忘的事情都只有这一件,一定要找到小弟。
大姐扛下了这个任务,继续全国各地地找。但彼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小弟也肯定长大,大姐怀疑就算当街见到,也未必认得出。只能凭借他的特征,比如面相是歪斜的,后脑勺有一个疤。但这依然是大海捞针,大姐觉得可能到她入土也未必找得到了。小弟可能已经死了。但人就是这样,没有找到是怎么都不会死心的,所谓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一个多月前的一个晚上,天上突然亮起了很亮的一下,在招待所里休息的大姐起来上厕所,刚好看到了。她以为是流星,就在心里说菩萨保佑,让我找到小弟吧。
可能就是巧合,那天之后过了一阵就有人联系大姐,说S市有人看见一个相貌有点相似,面相歪斜的叫花子经过某个公交车站。
这种消息其实在这十几年里从未间断过,有的是搞错了,有的干脆就是骗子。但无论哪一条消息,父母在世时都不会置之不理,甚至为此去过青海西藏和新疆。如今轮到她了,她便赶紧询问对方有没有拍到照片。对方说有,很快传过来一张照片。那照片上有两个乞丐,一前一后走着。后面那个歪着一张嘴,笑得很快乐。
大姐当下就哭了,说是小弟呀肯定是小弟。她不敢相信父母遍寻的线索突然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很快收拾行李,坐了几程长途车到了S市。照理说她从长途汽车站下来,经过那个广场的时候是有很大概率偶遇的。但偏巧那阵子正好谷神街在和启航房产斗智斗勇。瘸子和歪嘴被分派了斥候的任务,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广场上上工。
而大姐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路费即将耗尽也没有看到歪嘴,而那个联系人也不知为何联系不到了。正踌躇着要不要放弃,眼前却晃过了两个人。
当时大姐正在公交站附近蹲点,而完全不知之后要发生什么的瘸子正领着歪嘴路过,于是出现了先前瘸子所见的那一幕。
本来还以为自己或许认不出来,但一照面大姐就发现了,那个绝对是丢失了十几年的小弟。她生怕一晃眼他再从眼前消失,就好像十多年前从家门口消失一样,不假思索就冲了上去。
夏北叹了口气:“其他人几个都是从老家赶过来的亲戚。现在你知道了吧?”
瘸子嗫嚅了半天,站在原地不说话。这会所有人都坐在了小饭馆里,歪嘴似乎还在茫然,大姐已经紧紧把他的手捏住了。
“好事儿啊。”瘸子突然说,“终于找着了,都是家里人,这不是好事儿吗!真是老天开眼!”他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歪嘴说:“我就说你是个福星吧!”
歪嘴愣愣地看着瘸子,嘴里咿啊了一声。
“哥……替你高兴。”瘸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