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看着他，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视线，于是转过头来。“邻居？”那人问。
“老板好。”瘸子逢人就喊对方老板，这也算是职业习惯。
“这房子怎么样？”对方倒也不生分，指着眼前这栋屋子，这屋子的门正对着街，上面的漆都褪色了。两旁的墙看着摇摇欲坠，裂痕从屋顶到地上。
“好房子啊。”瘸子说。其实房子好不好他压根不知道，依稀记得之前曾经出租给别人，后来就开始空关。瘸子曾经动过这儿的脑筋，想着把锁撬了，冬天的时候住进去。但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外墙，又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事，指不定一觉起来房子塌了，自己就这样归西了。瘸子还是很惜命的。他觉得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每天都能吃饱，剩下只需要考虑在哪里睡觉。那个施舍给瘸子自家棚屋的老头已经去世了，家里人来收拾了收拾了他的东西，就再也没出现过。但那棚屋还在，如今是瘸子和歪嘴住着。瘸子从垃圾场那里捡了几块彩钢板把棚屋四面一围。用他的话来说，冬暖夏凉。门前的空地上再搁一个炉子，煮煮东西，简直太美。
说回那个站在空屋面前的男人。那个男人走到空屋前把锁开了，那门一打开，扑面的灰。歪嘴大声咳嗽，瘸子掩住鼻子。门后面一片狼藉，先前的租户把不要的东西都丢在了原地，加上无人打理，满地的碎砖尘土。西斜的日头此时从门口照了进来，那橘色的光里飘浮着尘埃。男人打量着，最后说道：“这么好的房子，开个饭馆吧。”
那是瘸子第一次见到夏九天。
也不知道饭馆是怎么开起来的，夏九天请人把房子刷了一下，外头用钢筋加固，就这么开张了。
瘸子觉得这人估计开不了仨月就会跑。谷神街对外人可不友好。这儿的人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知道啥时候撞进去了，合格了，就被当做自己人了。但大部分人都撞不进去，撞得头破血流。瘸子知道那饭馆开业才三天就有人过来，问能赊账么。寻常老板看对方可怜，多半会同意。于是就跟说好了的似的，三五成群地过来赊账，要是不给，就明里暗里地开始整你。大半夜地往饭馆门口屙屎，往烟囱管里藏死老鼠，客客气气进来吃饭，吃到一半开始发癫躺下，非要老板表示一下才会好，诸如此类。
没什么人能扛住，就算扛住了那些做生意的也会思考我这是图什么。谷神街人是多，房租四舍五入算白给，但这些刁民能扒人一层皮。
这个叫夏九天的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虽然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黑脸的厨子，但纯武力值在谷神街这个地头还真不太好使。
瘸子就等着看好戏，看这个斯文人怎么被街坊们戏弄。想当年他能落下脚来也费了不少劲，他不信这种没事跑来这儿的，看着像上只角来的人也能留下来。瘸子还是有一些三六九等的观念在心里的，天生对那些体面人很警惕。
结果他概念中的体面人夏九天就好像有魔法一样，有人来赊账吧，他笑笑说行啊。人以为得逞了，每每都来吃白食，他也都是笑脸相迎。时间久了，街坊们都开始纳闷，说这人是来当菩萨的不挣钱？直到有一天夏九天拿了个大喇叭在大槐树下面支了个块黑板。在那边喊“某某你欠我三十九块五，你老母亲摆摊卖菜每天挣二十，你不去找个工干你在我这儿还有脸点菜要吃锅包肉？”
“某某你儿子说自己在XX小学交不起春游的钱，小子的饭我可以请，但你这个当妈的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点进的棋牌室晚上六点回来输了五十六块，你这牌也太臭了不如帮上头那个的娘摆摊卖菜吧？”
就这么把一个个人的老底都给揭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那些，后来想想有些可能还是这些往来吃客自己说的，A说B的事，B吐槽C的事，夏九天再到处跑跑问问，有些是真的，他便记了下来。有些人扛不住面子，第二天就把赊的饭钱给交了。其实这些人也不是真的不想给，就是看大伙都赊，那我占个便宜才不算吃亏。
接着就剩下那些不怕开水烫的，当时有个无业泼皮，号称要让夏九天好看。这人弄了一包臭不可闻的东西，打算趁夜扒窗户丢他们锅里。这样一来别说锅了，整个房子都要臭一个礼拜，这生意肯定是不能做了。
想不到他刚扒拉上窗户，就被人一碎砖拍了下来。这泼皮都没看清到底是谁揍的自己，第二天早起的街坊就看到这个人被剥个精光，被捆在大槐树下面，全身被涂满臭气熏天的玩意。这泼皮被自己臭醒了之后就开始叫，先是臭骂夏九天没屁眼断子绝孙，实在臭得不行了就央求街坊帮他一把，把他给解开。但周围谁也不动，离得远远的在上风处看戏。太臭了，没人肯靠近。外加那泼皮平时也是惹猫撵狗，还欺负过歪嘴，所以瘸子也只是跟着看戏。
倒是有聪明的提来了水，往泼皮头上泼，但这臭玩意是泼皮自己弄出来，号称一个月都不会散的狠货，这一桶水泼上去，臭味虽然稀释了一点，但还是臭不可闻。于是继续泼。彼时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这泼皮光着膀子被泼了七八桶凉水，终于熬不住了，哭叫着说你们饶了我吧。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几乎全谷神街的人都过来看过了，最后泼皮指天发誓许诺谁给他解开，他给那人做牛做马，结果还是没人理。泼皮彻底绝望了，干脆又骂开。说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个夏九天。
正骂着，人群突然分开了一条道，有个人戴着一个防毒面具走了出来，就看到这人走到泼皮面前，把那绳子一抽，整条绳子就松了下来。“我没打死结。你自己也能抽开。”戴防毒面具的人说，那正是夏九天的声音。“做牛做马是吗？我这儿正有事要你办。”
泼皮认出了这声音，怪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据说这个泼皮之后大病一场，但夏九天压根不打算放过他，天天堵在他家门口，还给他送汤送药。最后等泼皮病好了，夏九天要他去扫谷神街的公共厕所。那厕所平时都是一个大爷在扫，夏九天拎着泼皮给大爷磕头认干爹。也不知道是因为太怵夏九天，还是大爷对自己真不错，泼皮十分卖力干活，脏累都不怕，跟换了个人似的。
瘸子知道了这件事乐得不行，至此之后夏九天似乎就成了谷神街的一个人物。人们说他脑子好使，人也仗义。那泼皮后来搬走了，临走前还找夏九天道谢，说想不到人还可以这样过。
某天夏九天叫住瘸子，说你们俩兄弟晚上八九点过来，来我这里吃饭可好？瘸子当然说好，甚至不敢相信。自那以后瘸子歪嘴便每天都来，带着一手谷神街的消息，把饭馆的剩菜包圆。
其实照理说饭馆经营讲究的是适量，备菜多了，为了不浪费以后就要尽量少备。但无论瘸子哪天去，总能吃到饱。渐渐他也咂摸过味儿来，这莫不是特地给他们多备的。
但瘸子没问，只是以后只要是给夏九天办事就分外殷勤。
再然后夏九天单枪匹马去找朱老板谈判，解决了谷神街的用水问题，这在瘸子看来只能算是小试牛刀了。至于桃姐，美人爱英雄嘛。瘸子十分八卦地想，什么样的女人配得上夏九天呢？他看着对什么人都不在意，但是又好像对谁都很在意。这样一个神人怎么会来谷神街这种地方呢？
瘸子永远记得那个下午。那个下午原本稀松平常，和许多个春末初夏的下午没区别。瘸子把厚棉铺在房顶上晒了一整天，然后就打包收拾藏在棚屋的角落里，虽然日子简陋但也要照顾好自己，顺带照顾好歪嘴。那天歪嘴不知为何，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某个方向。到了下午，谷神街突然就闹腾起来，瘸子彼时在火车站广场，那天不知为何他特别想早些回去。然而回去的时候，就看到不少街坊驻足在街口，询问之下才知道夏九天进医院了。
根据杂货铺麻子的说法，就看到老张背着老夏冲过他的店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街坊。紧接着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小饭馆的门大开着，里头的锅本来还在烧，有邻居进去把火关了，看了看那锅里的菜好像火候正好，便尝了尝咸淡。几个人拿了碗，盛了隔壁饭锅里新做的饭，便坐下来吃。众人都不说话，吃完了把钱垫在收银台上那个招财猫的底座下面。
时间慢慢过去，日头慢慢西斜。到了晚市的时间，有不知底细的人大声招呼着进屋，然后开始疑惑。留守的街坊小声地说着老夏进医院了，又指了指饭锅，示意自助。
于是那人也收敛了声音，闷声不响地去盛饭舀菜，找个空位坐下吃，空气里弥漫着焦虑，所有人都都在等着什么。
当天晚上九点多钟，老张回来了。还待在饭馆里的街坊都站了起来，瘸子也在中间，他守在门口，就坐在平时夏九天洗菜的位置。
老张回来了，小饭馆的灯光从门里头透出进来，照亮了门前的那片空地。
“……老夏没了。”老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