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人看了瘸子一眼,瘸子一把捉住安柯,嬉皮笑脸地看着对方。“你不是说,说要去谷神街吗?”
“谷神街。”安柯好像被输入了正确的指令,“谷神街!”他突然大叫起来,“谷神街!谷神街!谷神街!”
瘸子愣住了,他就是随口一说。毕竟自己住在那个地方。但是想不到却把这个孩子给捅疯了。“谷神街!告诉我!谷神街在哪里!怎么去!我要去谷神街,求你了!”
那两个人贩子看着瘸子,好像在掂量把这俩人一起绑了有多大的风险,是不是值得铤而走险一次。瘸子作为老江湖,哪有不知道此时凶险的道理。他登时搂着安柯就往反方向挪。“对对,叔带你去!这就带你去啊!”
此时歪嘴也从广场那头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个塑料袋,里头是两个包子。广场那头的包子铺老板,只要歪嘴去,他就会摸两个刚蒸好的包子给他 。歪嘴这个时候正乐呵呢,小心翼翼地捧着热乎滚烫的肉包子,脚步轻快。却见到瘸子拽着个年轻人正在后退,几步远的地方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虎视眈眈,还有个中年女的下了车正要去扯那年轻人的袖子。歪嘴啊啊啊地冲了上来,包子也不要了。抓起路边的三角塑料路障就照着那三个人贩子头上抡过去。
歪嘴吃过他们的亏,要不是瘸子插手,他这辈子可能已经戛然而止了。于是这会见到了所谓的歹人分外眼红,关公抡起大刀来。
其实歪嘴这样啊啊啊地大吼大叫抡圆胳膊的杀伤力有限,但是动静很大,加上安柯从歪嘴出现之后就开始止不住地尖叫。在这行人川流不息的广场上终于闹出了动静,经过的旅客开始往他们这边看。只要有人看,便有更多人开始往同一个方向瞧。
猎杀者的伪装被迫褪去,面包车开走了。瘸子送了一口气,安柯还在像个坏掉的闹钟那样尖叫。瘸子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无果,最后从地上把歪嘴扔掉的包子捡起来,拍拍灰,塞到了他嘴里。
大肉馅包子,安柯瞬间安静了。
夏九天就是这样见到的安柯。那天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夏九天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坐在店堂里,翘着二郎腿。一会看看白炽灯,一会看看外面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张从后厨出来,和他说都收拾干净了。夏九天说小张那你早点儿回去吧。老张憨厚地笑,说我住的那个地方也没什么好待的,还是在这儿待着自在。于是他也坐了下来,坐在隔壁桌上,夏九天递给他一个茶杯,他一口饮尽,说什么茶,这么香。
“昔归。”夏九天说了一个词。老张听不懂,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这是一种普洱,长在云南临沧那个地方。
年轻人是滚进来的,噼里啪啦滚了进来,一个趔趄撞到夏九天面前。后者眼明手快跳起来把椅子拎到半空。于是安柯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让摩擦力彻底耗尽了肉体的做功,最终停了下来,这样才避免他的头撞到。
“吃饭啊?”夏九天问。
安柯还没回答,门口的瘸子拢着手说:“是呀。”
于是,剩菜招待。瘸子大快朵颐之余,讲了自己在集散广场把人从人贩子手里夺下的事迹,添油加醋了不少。最后他举着筷子说:“夏老,他就吼着要来谷神街,说有个什么什么坐标,我寻思带你来见见。”
安柯此时从地上爬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夏九天,说了一个坐标和时间。夏九天乐了,你说的坐标是这里没错,但那是一年后的时间,你来早了。安柯扶了扶眼睛,四处搜寻能代表时间的东西,最终看到墙上挂着的年历。“对不起,多算一次公转。”他说。
夏九天问安柯吃过饭了没有,安柯摇头说没有。夏九天想了一下,让老张起锅炒了两个菜。说今天太急了,回头让你尝尝老张红烧肉的手艺。
“那是需要糖化三次,温度上下爬坡三个波峰的硬菜。怎样,碳基生物的文明在探索宇宙上是不太行,但也有它的可取之处。”夏九天说。
安柯愣住了,他第一次有了想要询问这个星球上另一个生命问题的冲动。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夏九天点了点桌面,说这里有个人告诉我的。但他已经不在我们的时间里了,所以很难见到。你来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对吧?
安柯想说是的,但眼泪先涌了出来。他被某颗行星的引力波抓住了,开始绕着它飞行。“我想回家。”他说,“可是……”他试图整理语言,“我的包,我的……很多东西。还有……”
“你的包。”夏九天重复,然后招手让瘸子过来,耳语了一番。瘸子像是被吓住了一样往后跳了跳,却被夏九天拽回来敲了脑壳。于是他一脸愁苦地点点头。
安柯的包在三天后回到了他手里,包里的东西一样没少。安柯掏出那个磁场捕捉装置,最后定位在了后厨。“再公转一周,我就来。”
“嗯,约好了。”夏九天说,“如果我不在,找我女儿也可以。”他道,两人就此告别。
安柯站在讲台上,他说完了。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大概十几秒钟之后,所有人都开始鼓起掌来,掌声雷动,越来越响。
有人甚至从台下跑了上来,热泪盈眶地和他拥抱,还有人死死抓住他的手,不停地摇。安柯愣住了,他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光景,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抱上来,为他的遭遇哭泣。最后还是那位被称作老师的男人把安柯从人堆里给拉了出来,他把安柯拉出来之后对着人群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于是现场的狂热总算有了收势,安柯终于能站稳了。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啊。”老师情绪饱满地点评,“把过去所有的痛苦都讲出来,就是新生的第一步!”
安柯想说自己其实没有觉得有多痛苦。他一向认为碳基生命的过程短暂,而自己不过是来这里走一遭的过客。打比方说自己是在玩一个沉浸式扮演游戏,只不过自己的目的是寻找下线,回到现实的功能。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但他完全插不上嘴,那位老师已经从获得新生的话题说到要怎么在月球基地上认购一块土地,认购得越多回扣就越多,未来五十年能有多少收益。按照他的说法,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成为千万富翁,买下一支火箭去月球基地是在未来是很容易的事。
老师请安柯找个座位坐下来。安柯还在犹豫,就已经有两个所谓的学员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了。这一刻,他仿佛一下子就融入了这个群体,变成了群体的一份子。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老师讲述,时不时爆发掌声。
夏北站在空无一人的礼堂讲台边上,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座位都空荡荡的。窗户开着,夜风把褪色的窗帘吹得乱飞。
“你听见了吗?”夏北闭上眼睛,把手拢在耳边。那些隐约的人声就这样传入了她的耳朵,近在咫尺,又显得十分遥远。
“什么?”戴维问,他站在礼堂门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声音。有很多人在说话,鼓掌。”夏北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有种感觉安柯就在这里。但是那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情,此时此刻礼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却有着几十个的气息。她原本是不相信这种事的,对于天马行空的想象她一向是匮乏至极。一直到安柯出现,她在翻白眼和吐槽的心境中,偶尔也会冒出一个小小的念头,那就是原来人还能这样抽象地活?
而自从她和安柯在那条地下通道里经历的光怪陆离的事情,也终于把她滴水不漏的生活撕开了一个看似疯狂但或许隐藏着生命真相的口子,露出了那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存在于亘古的帷幕。
“平行空间!”夏北下了结论,她走向礼堂的观众席,一排一排地看过去。
“啊?”轮到戴维这个精英高材生不明所以。
“平行空间,两边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找到那个不一样的地方,就能把人找到。”夏北想起曾经有个流传甚广的怪谈,说是几个小学生体育课打球,球滚到了学校一个废弃仓库里。主人公和几个同学去捡,结果出来少了一个人。怪诞在于,除了主人公自己,没有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那个同学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甚至连全班的合影里都没有这个人。
当时夏北看到这个故事,第一认定肯定是编的,第二觉得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喂,你记得安柯是什么人吗?”夏北问戴维。
“记得啊,你说的,你们餐馆的外星人。”戴维回答。
夏北安下心来,至少安柯的痕迹还没被抹除,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有机会把他从平行空间带回来?她走到窗边,外头的月亮显得格外亮。就在这个时候,如雷的掌声又出现了,仿佛就在身后。
夏北猛回头,空无一人。
是的,连戴维都不见了。整个礼堂里只剩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