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柯意识到他说的自己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于是向精神病院的方向拜了拜,这是他学会的这个文明上表达敬意的方式。
后来就上高中了,凭借安柯的理科成绩照理说考一个市重点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几次模拟考分数在他所在的区已经成了传说级的东西。有人说安柯拿一百二十分是因为卷子只有那么点分数。中考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他验证的过程写满了半张空白试卷还不够,一个箭头指向正面,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所有的空隙,一整张考卷比别人都重个几厘。据说阅卷老师十分惊叹,因为这个验证过程明显超纲。打比方说题目只需要考生验证一个圆球的体积,而安柯则是从哥德巴赫猜想开始验证。犹如小学生广播体操比赛里他忍不住打了一套降龙十八掌。
据说某市重点校长主动到安柯家里拜访,结果在门口遇到了另一个市重点的招生办主任。彼时所有人都忽略了安柯语文几乎交了白卷,只有五分的事实。
于是安柯上高中去了,某市重点的新校区在郊区,鸟语花香与世隔绝。安柯到了那里之后发现因为太郊外,和城里不一样,晚上甚至可以看到银河。
学校给了安柯很多特权,比如有一个物理实验室是专门给参加国际大赛的学生做试验用的,一般只有三年级的学生可以在里面做项目。但物理老师破格让安柯这个高一新生也跟着观摩。
这一观摩不得了,有天晚上物理老师看到实验室的灯没有关,以为自己忘记了。回去一看发现安柯在捣鼓实验材料。物理老师一开始还没有当回事,叫他早点回去,宿舍门禁过了要吃通报批评的。安柯不说话,最后拿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装置给物理老师看。
物理老师问这是什么?
安柯说传送门。但是地球的磁场太强了,这个东西在太阳系只有海王星附近可以起作用,每次可以传送过来大概65克物质,传送范围大概是两光年。
物理老师拿着这个好像闹钟一样的东西翻来覆去看,最后叫安柯赶紧回宿舍睡觉。
后来这个东西被放在实验室的角落,等那个物理老师退休之后有一次实验室要装修,这个据说能够在海王星附近把65克物质传送到两光年外的,好像闹钟一样的东西就被卖给收废品的了。
安柯在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做出了磁场捕捉一代装置。用他的话来说这并不是简单地把磁场读数即时呈现的那种机器,那种机器这个文明有很多现成的,网上就可以买。他这个可以捕捉某块区域在时间坐标上某一段的连续变化。
“什么意思?它可以知道过去和未来?”安柯的同桌问,这个同桌是个清秀的女生。能进这所市重点的都是聪明人,她发现安柯有一段时间每天下课就去实验楼,就好奇起来。某天下课她偷偷跟了上去,然后撞破了安柯的装置第一次试点火。那火花像是雷电击中在法拉第笼上产生的效果,一路火花带闪电。安柯没意识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吓得把女生往门外一扑,整个压在她身上。那个装置就在他们背后冒出了黑烟。
女生问他在做什么,安柯挠挠头。他不是很想告诉别人自己在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在意。但当时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忽闪忽闪着大眼睛,睫毛特别长。安柯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了,仔仔细细地和她解释了。这个故事很长,后来他们坐在午休的教室里,女生托腮看着他口若悬河,十分专注。再后来两个人沿着操场闲逛,安柯说,女生听。再然后安柯说宇宙热寂之前的时间里,磁场会有独特的波动。无数文明都想解读这个读数但在灭亡之前都没有成功。
女生看着他,他也报以回望。他想说他可能已经快找到这个读数的答案了,它或许和暮色下的碳基生命体开始分泌某种特殊的激素有关。
安柯说:其实我是外星人。我想回家。看,从这里望过去银河的北方那团星云,其实它是距离银河系三十万光年的星团。那里面的一个恒星系,我的家就在那里。
女生笑着说你好奇怪哦。明天还是老样子,帮我补物理的是吧?
安柯一愣,然后说好。
就要期末考试了。女生继续说。
嗯。安柯点点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刚以碳基生命生活了十七个公转时间的肉体,那颗负责把血液汞到全身以保持生命体征的器官,也就是心脏此时不明所以地刺痛了起来。
高三一年,安柯的绰号就是外星人。甚至到后来老师都这么喊他。一部分人是抱着敬意,因为安柯的数学和物理一骑绝尘,另一部分则是调侃。因为安柯越来越怪,他会突然跳上讲台替老师把这道题讲完,但是除了他没人听得懂,又突然把宿舍墙壁写满公式。他逐渐暴躁,因为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也因为他的磁场捕捉装置一直到了十七代机都还是会爆炸。
物理老师说他交流电根本没有焊对,一通电就短路。安柯当时抱着头说不应该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存在电才对。
安柯的父母赶到学校,把儿子带走了。休学一年。后来据说他的那个女同桌毕业后和同期隔壁班的校草在一起了,两个人同考上了一所大学,新生入学的时候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风驰电掣去了教学楼。
后来大学毕业,又过了几年。高中同学聚会,有人提起安柯。却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这个人就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个外星人。
安柯站在讲台后面,环顾着台下的所有人。在夏末依然闷热的天气里,整个礼堂的窗户都开着,夜风干燥地吹进房间。人们擦着汗,专注地听着。
安柯一开始还有些结巴,后来越说越顺。他提到了自己的故乡是在银河北方那团星云,它是距离银河系三十万光年的星团。那里面的一个恒星系,他的家就在那里。他提到在那一年后,又过了十个公转周期,他终于完成了磁场捕捉装置第三十四代机。功能已经区域完整,体量也变得很小,一个双肩包就足够装下。
他根据那张字条标注的时间和地点坐长途车到了S市。那张字条因为年代久远早已破碎不堪,但是安柯还是辨认出上面的字。他从长途汽车站下车,背着装有他的技术结晶的背包穿过集散中心广场的时候,有人凑上来问他要住宿吗。他说不用,我在找地方。对方问什么地方,他把坐标给对方看。这个人想了想说我知道,你跟我来。
安柯就跟着去了,进了一个巷子突然窜出来两个人,把安柯的背包抢了就跑。再去追,已经找不到了。
安柯愣在原地很长时间,周围行人川流不息,没什么人停下来看他一眼。
等到安柯站在谷神街的入口处,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谷神街其实离长途汽车站不远,坐车大概半个多小时。但就在这个半个多小时的距离上,安柯徘徊了近一个月。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的背包,也不知道该怎么寻求帮助。他的大脑就卡壳在了背包丢失的那一刻,剩下的只有浑浑噩噩的本能驱动着他在集散中心的广场游走。有个拾荒的阿婆给了他半个白馒头,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因为吃太快馒头糊住了嗓子,安柯冲到广场一角的厕所里就着水龙头里的生水才勉强咽了下去。
头发疯长,身体发臭,衣服污迹斑斑。安柯徘徊着,仿佛被引力波抛向黑暗深空的一颗小行星。一直到有个人突然戳了戳的他的肩膀。那一刻就好像有某个星体的引力捕捉到了他,开始把他往自己的环形轨道上拉。
瘸子说当时他再不出手,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脑子有点问题的流浪汉就要被卖到黑窑里去了。彼时已经有面包车在广场边上等着了,两个正在和安柯搭话。瘸子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就是这俩人会一左一右夹着对方往面包车走,旁人完全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同伴。上了面包车就直接拉走了。他们这群聚集在集散中心的常驻乞丐都形成了团伙,其中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人贩子和其他危险的事情。因为寻常人没有会关心乞丐,所以他们只能自己关心自己。而那些人贩也知道这几个熟面孔,是不会去招惹的。他们的目标多半是刚到此地茫然无措的新人,要么就是不谙世事的女学生。
瘸子对此很是愤慨,曾经也有带头大哥搅黄了几次人贩子的生意,后来被人发现在小巷子里被打到剩一口气。这下把所有的乞丐都唬住了。但瘸子躲在避风处,眼瞅着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就要被夹走,他突然蹦了起来,拖着他的那条瘸腿,挪了过去。
“大侄子!”他叫道,“怎么现在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