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哦了一声，音调拖得很长，还转了几个弯。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相亲对象。这个人既没有说那我们就继续交往下去吧，也没有说抱歉小姐我感觉我们可能不合适。就这么躺在夏北的好友列表里，像一具偶尔会给朋友圈点个赞的尸体。而且每次都等到夏北快要忘记有这号人存在的时候，此人就会突然诈尸，给夏北发的朋友圈点个意义不明的赞。每到这种时候夏北就肚肠很痒，好像手削山药，越削越痒。她喜欢那种干净利索的关系，要么有事说事，要么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意义不明的诈尸就好像一个并不高明的钩子，在勾引作为相亲对象的女人去和他说话。但显然这个套路对每天忙着进菜洗菜拖地和朱老板吵架给老张打下手欺负欺负安柯的劳动妇女来说，是一点用没有的。夏北只觉得他蠢。
“找我有事啊？”夏北问。
“你晚上有空吗？和我吃个饭。”戴维说。
哟。这倒是很少见。夏北想，这个人居然直接提出要求了。她很用力地吸鼻子，吸出声音，然后对电话那头说：“我晚上很忙的，别人吃饭的时间我最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夏北已经准备好接住对方的尖酸刻薄再扔回去。但想不到那沉默之后传来了一句很小声的：
“求你。”
“……”
于是夏北去了。她没换衣服，裤衩凉拖大T恤，手机塞裤兜，一边的裤脚管因其重量往下坠了半寸，看起来就很不对称。戴维发给她的地址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离黄安安的咖啡馆直线距离几百米。虽然看了地址心里有点准备，但夏北真到了那边还是被唬住了。餐厅在一个法式小院里，镶嵌着马赛克的墙把外面的街道和里面院子给隔开了。那不大的庭院里有一个人工池塘，上面飘浮着几片睡莲，后来夏北才知道那睡莲是世界上最小的品种，珍贵得要命。池塘下应该是有鱼的，夏北看见了一圈圈的微小涟漪。整个庭院有一条石板路从门口通往主建筑，其实也就是走个几十步的距离，石板路边上的地面错落了几块石头，看起来是石头，却从石头下面发出幽幽的暖光来。看起来就好像是某种奇幻的魔法，让人可以看得清眼前的路。夏北的凉拖踩上石板，门口的服务生在她前面三步路远的距离，把她引向建筑的门。那扇门同样也小小的，木质门框，靠近会有一股子香味。
门后面是个餐厅的店堂，靠左后面一点是吧台，靠右是一排落地玻璃窗，能看见外面的小小庭院。大概十几把椅子，五六张桌子。光也暗暗的，只有桌上的小夜灯。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整个店堂里只有他一个。
服务生直接把夏北引到男人坐的那张座位边上就走了。戴维双手拢在下巴的位置，正好遮住了嘴。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等到夏北落座后好几秒钟，这个男人才回过头来。
他看到夏北的大T恤打扮，愣了愣，随后笑出声：“你是真的很忙。”他说。
“不见外嘛。”夏北说，十分厚脸皮地打开菜单看起来。是法式餐厅。“随便我点咯？”她抬了抬眼睛，然后看到戴维保持着双手收拢在下巴位置的姿势，点点头。于是她点了鹅肝、洋葱汤，主菜要了香煎鲈鱼，甜品选了草莓拿破仑。侍者过来问二位喝什么酒，戴维用眼神示意夏北选，于是夏北选了一瓶勃良第的。
“很会点。”戴维评价。
“是你叫我出来的，当然要出点血。”夏北说。
戴维发出了一声笑：“你真的在那种贫民窟里开饭馆吗？”
“请叫那个地方老城厢。”夏北说。
于是戴维不响了。餐前酒先上了，然后是面包和鹅肝。夏北不客气，挖了一块往里送。柔软细滑，很上品。她的味蕾甚至有一瞬间迟疑，迟疑过了这么久怎么还会吃到这样的珍馐。戴维整理好餐巾，他的前菜也已经端上来了。但这人只是整理好了餐巾，便没再动。
“啥情况？感觉你好像遇到事了嘛。”夏北又吃了一口鹅肝，这鹅肝就剩下一点点了。
“让你不舒服了？”戴维问。
“没有。我妈只要身体不舒服或者遇到事了，就会变得比较刻薄。”
“……结果你还是觉得我刻薄。”
夏北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鹅肝吃掉了。侍者十分丝滑地走过来把盘子收走了。
“是遇到一点事，不过也说不清，算了。哈，我这个样子你居然一点都不同情？”戴维讲。
“哈？我为什么要同情你啊？”
“男人示弱不够同情吗？”
“你钓鱼佬吗不甩杆难受！”夏北完全不搭理他，端起盘子喝汤。
戴维发出了这天晚上第二声笑。
到了上主菜的时候，侍者推着一辆小车过来，揭开盖，现场把黄色的蛋黄芥末酱浇到刚煎好的海鲈鱼上。海鲈鱼的皮发出很轻的滋滋声，香气矜持地蔓延出来。夏北按照刀叉的顺序动手开切，她环顾四周，这店堂里就只有他们一桌，其他座位都空着。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是晚市正点。换做小饭馆里头，那应该是如流水一样的人，连擦桌子都来不及，餐盘厨余只能往一个桶里丢，回头再洗。人声鼎沸，叫菜结账外带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连冰柜都是开了关关了开，不断地有人从里面拿饮料啤酒。
相较之下，这个法式餐厅静谧得仿佛美术馆。”这一晚上也没见客人。上座率这么差，翻台几乎没有。老板是家里有矿？”夏北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兴趣使然。”戴维说，“这是朋友的店。”
“有钱真好。”夏北把煎海鲈鱼吃了一半，感觉已经有点顶了，“回头介绍黄家清过来吃好了，等他官司打完。”黄家清和他的经纪人正在和一些画商打官司，核心点是诈骗。经纪人说我诈骗啥了，要提价是你们提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黄家清，他又能画了。所以一点也不管这些世俗凡间事。据说最新的一幅画作叫做《谷神街》，也不知道什么样。
“你认识那个画家？”戴维大感好奇，“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没有。诈尸了。”夏北轻描淡写地说，“贫民窟常有的事。”她说得阴阳怪气，但戴维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根本不在意。“常有的事……”他拿起叉子，但仿佛这餐具有千斤重一般。落到餐盘里显得十分艰难。
夏北风卷残云地把甜品吃光，又喝了两杯酒。“吃爽了？”戴维问。
“爽到不能再爽。”
于是结账，起身。侍者问剩下的酒需要帮忙存起来吗？戴维说不用了。侍者一愣，那酒还剩下半瓶，寻常客人估计都会存上。夏北一步上前：“那我带走了。”
于是两人出门。“送你吧？贫民窟在哪里？”戴维说。“别了，绝对把你的车刮花。”夏北说，“我坐公交去。”
“公交站在哪里？”
“喏，就街对面。”
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在路口等红绿灯。此时路上车不少，红灯开始倒数，但车仍然在他们面前疾驰。就在这个时候戴维突然一步跨出了人行道，说时迟那时快，红灯翻转到黄灯的瞬间，一辆车从远处疾驰过路口。
急刹车声。
那车过了路口停下，司机破口大骂。
夏北捉着戴维的领子，就在刚才那瞬间她果断出手把他拽回了人行道。戴维拿手机的手依然被刮蹭到，手机飞了出去，瞬间被经过的车碾过，发出脆响。
他愣愣地握着自己的手，那司机倒是有点被吓到了，下了车过来看。
“是我不好。”戴维说，他反复对司机道歉。后者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赶紧开走了。
“你是真碰到事儿了吧。”夏北说，“去医院看看？”
戴维不说话。
“然后你就在急诊陪着，陪到十一点钟？”老张问。
“我怎么知道那天急诊排队那么长啊！”夏北把酒瓶里的液体到进塑料杯，递给老张，“喏！一千块的酒！尝尝！”
老张眼睛一亮，“这不得了。”他握着塑料杯喝了一口，就咂巴起嘴来了。“一千块，啧啧，一千块……这一杯不得二百？”
夏北又倒了一杯放到安柯面前。后者正在给收银台上的那个装置拧螺丝，全神贯注，压根没注意到这么一杯两百块。
“喂。”夏北拿手在他眼前晃晃，安柯满头大汗，全神贯注。“等一下……我，我要重现一下黄弘宇的试验。”安柯说。
夏北缓缓把脑袋转向老张的方向，指着安柯。老张摊手：“折腾一天了，我也看不懂。”
“黄弘宇把自己炸了！你是要重现他炸了，还是他把自己炸了的部分啊！”夏北一脚踢在安柯腰眼上。安柯手上的螺丝刀飞了出去，呈抛物线飞向饭馆门口，眼看着就要砸向一个刚进门的倒霉蛋身上。想不到那个人眼明手快，伸手一接，那螺丝刀就像乖乖地钻进他手上似的，被他一把拿捏住了。
“你们这吃饭还送螺丝刀啊？”来的人是小刘。
“来来，刘警官。”夏北迎了上去，把纸杯塞到他手里，拿回了螺丝刀。小刘下意识地喝了一口，大皱眉头：“这啥啊？”
“勒桦酒庄的霞多丽干白。”夏北吐出几个词，但在场的那几个人都像在听咒语。
“我要去别的辖区学习。”小刘说，“可能过了夏天才回来了。”
“人是越来越少咯。”老张说了句。
“我还是会回来的啊！”小刘有点急，“不过我不在的时候，有个事能不能拜托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