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认定那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幻觉里出现的人和黄安安绝对有血缘关系，最大可能就是她那个死掉的爹：黄弘宇。
“我有办法了。”夏北边擦桌子边说。
“啥？”老张不明所以。
“等着吧。”夏北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天黄安安准备早点关门，眼看着天色也不怎么样，可能马上就要下暴雨。路上行人都匆匆，这种情况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坐进来喝一杯咖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这件事变得复杂了起来。有人每天早上买一杯九块九的美式，为了早上开会不困，代偿一下昨晚的熬夜。这种人就让他干嚼咖啡因，他也是可以的。本质上是为了不困，本质上是咖啡因成瘾。
但还有种人喝咖啡就复杂多了，首先需要环境、其次需要口感。一点植物萃取物被这群人搞十分有仪式感。比如手冲咖啡的流派就有几十种，并且还在不断地被发明出来。人们在试图驯化咖啡粉的萃取过程中，似乎也被它驯化。
据说一杯好咖啡可以品尝出很多种不同的味道，像柑橘、黑莓、巧克力、朗姆……有人就要问了，那我直接吃水果不行吗？
当然这样也是可以的。但不少咖啡师对这样非常外行的提问，都有各自风格的回答。有的说“我们品尝的是咖啡这种东西的可能性”，有的说“水果里可没有咖啡因啊！”有的反问“那你们为啥那么喜欢红酒？”，有的只是笑笑不说话。
而有个咖啡师，应该算是黄安安的师父级别的人物，拿过很多奖，国内国外的都有。还上过报纸，一大片报道讲述S市的咖啡文化越来越兴盛，配图是一张他低头冲咖啡的照片。这位前辈对这个典型的外行提问，他的回答是：“你们看这个地球啊，这个物理规则。落叶肯定是往下掉的，因为地心引力对吧？很多地方四季分明，是因为什么？一部分原因是太阳光在南北回归线上来回移动对不对？而这样的季节，降雨啦温度啦，就让植物生长。不一样的水果在不一样的季节里成熟，不一样的味道。这就好像设定好的，橘子不会吃出苹果的味道，西瓜也不会有蓝莓的香气。所有的东西都是设定好的，一条条规则。”
“但是只有咖啡。它明明是另一种植物，却能让人的味蕾尝到别的味道。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规整的圆球，那咖啡就是里面最混乱的一个粒子。对了，你们知道量子力学吗？”
总之黄安安的师父就是这么给人灌输咖啡的特殊之处的。乍一听让人觉得他地理应该是不错的，然后就是听得一愣一愣，最后扯到量子力学为止，一杯咖啡也做好了。客人们就会觉得眼前这杯咖啡如此神圣。
但咖啡其实还是那个咖啡，咖啡豆也还是那个咖啡豆。
所以咖啡馆生意好不好，关键在于咖啡师的人格魅力和胡扯能力。
黄安安没有她师父这种忽悠本事，她打小就内向。后来家里出了事之后，她发现这真是不给内向的人活路啊。所幸生命有时候确实会自己找到出路，所以黄安安就蜕变了，蜕变成了一个数个一二三四，她就能摇头晃脑发癫的女人。
所幸的所幸，在目睹了她举着铁制凉水壶，用金属咖啡勺把壶当钟敲，驱赶白嫖座位的路人之后，一些客人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一言不合就发疯的咖啡馆老板。那些厌倦了世俗和主流价值观的人，汇聚到了这个咖啡馆里。
比如一边打工一边组乐队的、一边学纹身一边送外卖的、因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的前足球运动员现调酒师等等……
花钱租的这个咖啡馆门面，是黄安安她哥说的：租！哥有钱。
她住的地方也是她哥说的：租！哥有钱。
有人说这就是上帝给他们家关上门之后，又开了窗。她哥那些神神叨叨的画，在国外很受欢迎。她不知道她哥是怎么画出来的，只记得小时候他们一家子在出租屋里躲债，她半夜醒来，看到她哥在凳子上划拉什么。那出租屋甚至摆不下一张桌子。就着昏暗的光和蜡笔划在纸上的声音，她看到她哥在画图。
一整张铅画纸都被涂成了深蓝色，上面有无数星星。
后来她哥就不停地画，没事就画。画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最多的还是深蓝色的夜空，爆炸的星星。后来就画到国际上去了，看着她哥的名字被翻译成英文挂在画作边上，在那种十分未来主义的展厅里展览。她感到非常恍惚。
官司打输了，债还清了。
她问她哥为什么画的是这些东西，她哥说是自己梦见的。爸爸死后就一直梦见这些。
黄安安嫉妒，嫉妒为什么她没有梦见这些以至于没有机会成为挣很多钱的大画家。但她也庆幸，庆幸她没有梦见这些。
因为她知道她哥开始发神经一样地停不下来画笔，就是从他们的老爹把自己炸成墙上一道黑色人影开始的。
黄安安其实有些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大体的记忆还在。爆炸应该是中午发生的，她在附近的小学念书。那个年代大家都是就近入学，同学们也是邻居们的小孩。中午的时候她还在学校里吃饭，那天学校食堂的菜是冬瓜排骨汤。排骨很多，肉很少。她正小心地挑着，突然听到一阵巨响。
所有在吃饭的同学明显也都听到了，然后一窝蜂地跑出去，又三三两两地回来。显然大家梦想中的学校被炸掉并没有出现。半个小时后班主任急匆匆地跑进教室。黄安安，你出来一下。
对小孩子来说这句话就足够恐怖了。黄安安的心脏开始狂跳，放下饭碗就走了出去，她吃饭一向很慢，这个时候才刚吃了一半。
班主任在走廊上，看到她出来了，什么额外的话都没有说。“快回家，你家里出事了。”
黄安安呆住了，脑子嗡的一下。之后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教室收拾书包，怎么跑出校门，怎么沿着平日放学的那条路跑回家。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好在从学校到家里就只有10分钟，她过去总是嫌这段路太短，和同桌有说不完的话，这一天她第一次感觉这条路也太长了。她狂奔回家，却发现家在的那栋楼外面围的都是人。她挤不进去。所有的邻居都跑出来了，每个人都在哇啦哇啦说话。
她在人群里看到了妈妈，她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跑到家门口不远处就被人拦住了。她大声喊：妈妈！
但是妈妈不理她，或许是没有听到。她就看到好多人拦着她的母亲。而母亲像发疯一样地大叫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
但最终他们一家人还是没有进去。父亲那天就消失了。黄安安发现学校里的气氛也变了，同桌不再和她讲话，有几个同学放学了大声指着她说：就是她，她们家煤气爆炸，把我家的房子也震坏了！
怜悯变成了愤怒。过了头七，就有邻居们天天找母亲要说法，问他们的房子要怎么办。黄安安不是很懂，但总觉得自己成了这条街上的罪人，路过的人都会说一句晦气。
母亲最终逃走了，带着她和她哥。但不管他们逃到什么地方，总有人半夜敲门，第二天门上就泼了油漆。
有一天哥哥很严肃地和她说：妈妈打官司输了。我们要赔很多钱。
可能也因为这样，黄安安刚成年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留下兄妹两个撒手人寰。黄安安那段时间时常想，如果他们家没有出事，现在她是不是过的是另一种生活，烦恼的应该也是别的事情。
日子就这样过着，无望又荒诞。谷神街的老邻居们有些等不来赔款，先被意外、寿命和疾病送走了。他们的子女继续讨要，毕竟如果没有出事，他们的人生也应该是另外一种样子。
有一天她哥又很严肃地对她说：咱有钱了。
他的一幅画卖掉了，卖了很多钱。黄安安数了数那数字后面的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哥你不会被诈骗了吧？人付给你的不会是津巴布韦的钱吧？
她哥大笑着说不是不是，你再仔细看看。
于是她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是人民币。
下个月有个画展。有两幅画送到香港的拍卖行去了。我明天要飞一趟英国。她哥说。妹儿，咱有钱了。
黄安安先是笑了，然后又哭了。哭够了又开始笑，整个人发着抖，停不下来。
有人说要感谢苦难，但黄安安觉得她要感谢的只有没有被打垮的自己。
哦对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是那个房子……她哥对她说，掏出手机：我拍了一点照片，你要看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给我看！黄安安尖叫起来。那天以后她只要看到冬瓜排骨汤就会吐，提到谷神街三个字就要抽风。
她知道自己估计是治不好了。
那就把那边的房子租出去好了。她哥最后说，房东是你，房租也归你。不要你办事情，都由我来办。
她点头说好的。
结果她哥死了。
在她得知她哥死掉的那一刻，她觉得有些事早晚会找到自己身上。不是债主，债早就还清了。而是别的东西。
比如……在这样即将下暴雨的日子，外头天黑如夜晚。她看见了有个人站在了她的咖啡馆门口。
那个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猪肝色西装，垫肩特别高。